母亲离开的那年,父亲四十六岁,儿子六岁。
父亲正当壮年,儿子还是一个蒙昧无知的顽童。
从此,父亲以自己的一肩之力挑起一家六口的生活重担--儿子和父亲,还有四个姐姐。
那时,最常感受到的是邻家阿婆对儿子投来慈祥而怜爱的目光。
那时,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你长大后一定好好孝顺你的父亲,他太不容易了。他就像一只公鸡带着一群小鸡,为了觅食,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到家,连一碗温热的水都没有。”
那时,懵懂的儿子不知道孝顺为何物。只知道在父亲坚强臂膀的保护下,快乐无忧地成长。
慢慢地,当年那个蒙昧无知的顽童长大了,当起了小学教师。当年那个身材高大壮实的中年人老了,成了一个头发稀疏、身子瘦小的老头。
长大后的儿子突然间发现:当年那个雄壮威武的男人不见了。眼前的这个叫“爸爸”的男人,实在和威武雄壮沾不上边。他只是一个体形瘦小,身体虚弱的男人。只是,这个男人,他的体内自带一份硬气,这份硬气,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强在他瘦小的身体里蓄积而来的。
长大后的儿子第一次意识到:得好好报答这位年老体衰的硬汉了。
那年,儿子20岁,父亲60岁。
“过度的操劳让父亲的身体过早地衰退,他已无力再撑起这个家了。”
这是做儿子的在父亲第一次生病住院时感受到的。
那一次,父亲得的是肺炎。在X光片下,父亲的双肺早已被经年的辛苦劳作、孤独苦闷、劣质烟叶给掏空了。没有光泽。像两片干枯的叶子。
那一次,做儿子的,学校、医院两头跑。虽是焦头烂额,却装作一副的轻松自在。为的,是让父亲能安心地养病。
那一次之后,儿子终于懂得了什么是“孝顺”以及如何行“孝”。
儿子对父亲说:“爸,从今以后,你就在家专心养老。闷得慌的时候去找那些老伙伴聊聊天。地里的活不要去做了。”
那一次,父亲面露欣慰之色。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能歇,他的这个老幺儿子还没娶媳妇呢。他还得干点力所能及的事。
做父亲的不去地里做活,他把战场转移了,转移到了自己侄子开办的石板材厂,当起了厨师。每月赚300元。他想攒钱,给儿子娶媳妇。
儿子呢?每月领着四五百元的工资,交给父亲300元,自己留一二百元当零花。
父子俩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地努力着。他们都想着:尽快让这个家变好。
父子俩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下班后,在自家简易的单层石板房前的空地上,在夕阳的余晖下打羽毛球。
那副羽毛球,是儿子花“重金”买的,为的,是让父亲能炼炼身体。
那时候,家门前的那一老一少在夕阳的余晖下挥拍接球,谈笑有声的场景,引来了许多过路的邻人们羡慕的眼神。
后来,父亲不再到厂里当厨师。儿子很高兴:父亲终于可以安享晚年了。
儿子希望父亲没事的时候多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增强体质。可是,父亲不愿多走动,理由是:像他这把年纪的人,儿子大都已成家立业,孙子成群绕膝了。他的老幺儿子却还没成家。
儿子争气,在父亲闷闷不乐一年之后,找了个女朋友,并且很快成家,有了小孩。
有了孙子,父亲的脸乐开了花。
亲朋老友,父亲走得勤了些,讲话的声音也高了些。
儿子争气,在市区买了套房。带上父亲和妻儿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儿子高兴地想:父亲终能跟着儿子享福了。
然而,父亲并不习惯城里人的生活。当了一年城里人,父亲的身体不见更好,反而出现了些许毛病。
为了父亲的身体,依了父亲的脾气,儿子让父亲回家养老。
为了排解父亲的孤独,儿子到商店买了些钓鱼竿,让父亲跟着村里的许多中老年人一起,到村前的溪边钓鱼。
儿子对父亲说:“爸,钓鱼只是为了解闷,钓得到钓不到没关系。我们只是找个人多的地方处处。”
儿子每周都会回家,每次回家都要下厨给父亲做一餐饭增加父亲的营养。每次回家都要捎带些钓具、饵料。
几年之后,儿子有了点闲钱。儿子想买辆车。可是又想到父亲住的是单层的石头房,冬冷夏热,窄小阴暗。儿子马上决定不买车了,拿着这笔钱翻建了一幢三层的小楼。
新修的房子场院大,屋里亮堂。看着父亲住进这样的房子,儿子心里高兴。
父亲的年事已高,已不再适合到溪边钓鱼。为了帮父亲解闷,儿子就在庭院前栽了些花草果木。拉好了水带。儿子让父亲每天没事的时候浇浇花,养养草。如果觉得不过隐的话,可以散养几只鸡。至于鸭,那就算了。
养鸭是个重休力活。拔草,择菜,和糠,拌水。一搅就要一大桶。而且养鸭晚上还要惦记着把鸭赶进鸭圈里。那不是休闲,是负担。
养鸡多好,一日三次,拿个小盆,盛点麦粒,走到庭院前,一边“咕咕咕”叫着四处觅食的鸡们,一边扬手把麦粒撒向空中。然后看着大鸡小鸡,公鸡母鸡们争食一番,实在是一种乐趣。
傍晚,太阳刚一落山,大鸡小鸡,公鸡母鸡们结束一天的觅食,会自行跳到庭院前的树枝上列兵似的站队睡觉。不用费父亲的一心一力。第二天一大早,这些鸡们还能在左邻右舍依然沉浸在香甜梦乡的时候陪父亲度过一个个热闹温馨的早晨。
儿子想让这些鸡来解解父亲悠闲之中偶起的寂寥。父亲知道儿子的心意,便一心一意养起了几只鸡。
儿子住在市区,有着自己的妻儿,自己的工作,不能每天陪在父亲的身边。不过还好,市区离老家不远,驱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儿子每周的周末都会做些营养价值高的食品给父亲送去。借此和父亲拉拉家常里短,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知道父亲的身体依然康健,是儿子每周最为快乐的一件事。然后,儿子会给父亲留下一周的生活费,再驱车赶回市区的家中。
有人问儿子:“为什么生活费不一次性给多点?”
儿子回答说:“生活费一周周地给,做儿子的才会记得每周至少回家看望父亲一次。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项义务。当然了,也是一种期待和快乐。”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几年。
现在,父亲已是八十六岁的耄耋之人。儿子呢,也已是一个四十有六的中年大叔。
近几年,父亲的肠胃不是很好。一些生冷燥热的食物吃不得。儿子每周变换着做一些食物给父亲。父亲吃完的反应都不是很好。儿子很是着急。偶然的一次,儿子炖了一只鸽子拿回家。父亲吃完,觉得舒服。
从此,儿子便一根筋地坚持着每周宰杀两只鸽子,加点高丽、人参给父亲送去。
这一做又是好几年。
左邻右舍的叔伯大婶们知道了其中的规律,每到周末,遇见父亲,就会打趣地问父亲:“儿子回来了吧,又给你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父亲听到问话,会很自豪地笑笑,算是回答了对方。
儿子雷打不动地回家看望父亲,也引来叔伯大婶们的揶揄:“又给你老爸浇肥来了!”
儿子听了,开心地笑笑。用笑声来答复叔伯大婶们的揶揄。
有时,儿子想想,也会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有些“一根筋”,做事不会变通。一样食物连续做了好几年。但,儿子心里又很高兴。或许,正是因了自己的一根筋,才有了父亲今天依然康健的身体。
每次回家,看到精神矍铄的父亲,儿子就有一种成就感。
儿子想:如果能让父亲这样一直康健下去,自己愿做一辈子的“一根筋”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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