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保因吃坏了肚子住了院，娇蕊去往医院看他。
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噹噹打起钟来。
振保的激情来的快去的也快。振保的心思娇蕊是否清楚？说爱，大概也只是娇蕊单方面的爱吧，振保只是占有，只愿不负任何责任，不承担任何风险。于是在风险来临时，他连对方的爱都开始怀疑，以为是圈套、设计和陷害。振保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
娇蕊看清了振保的真面目，一句话没说走了。以后振保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仿佛是离他很远的事。他答应了母亲娶亲。
与孟烟鹂小姐初次见面。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笼统的白，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了，像病院里的白屏风，可同时，书本上的东西也给隔开了。
这就是振保的白玫瑰，除了白，无甚特别，不过在振保看来是适合结婚的。而烟鹂小姐呢，确实单纯。即使结婚这样的大事，她也是迷迷糊糊的。
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有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振保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
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对于烟鹂这样的女人，振保在得到后就感到乏味了。他开始宿娼，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不啻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
前面说过，振保对女人没有爱，只有激情，当激情褪去，他便露出了本性。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现在他觉得被欺骗了。
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绉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有天，振保兄弟俩人一同出门搭公共汽车，巧遇娇蕊：
她胖了，抱着孩子，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俗艳。
曾经娇艳的红玫瑰零落一地，花瓣的红色渐渐褪去，留下了历经沧桑后的真实模样。尽管如此，她仍然勇敢去爱。娇蕊对振保说：
“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
由己及人。纵化作春泥，也竭尽全力去呵护所爱。从这一意义上讲，娇蕊升华了。她不再是交际花，她学会了认真地去爱一个人。而振保呢，他在几个女人间游走，他的心却从不曾为谁停留过。即使他有了妻子，有了他的白玫瑰，他却没有爱过她。
相对于娇蕊的落魄，他自欺其人地以为他是幸福的。他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
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振保以为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他哭了，娇蕊也没有安慰他。
振保的哭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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