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痕(连载一)

作者: 夏念蕾 | 来源:发表于2019-01-29 16:24 被阅读0次

第一章  道歉

带着一股仓促的神态,罗纬嘉匆匆走进了X师范大学博文楼204教室。

他是被王东方一个电话叫到这里来的。那是早上7点,他还在被窝里睡懒觉。电话里,王东方只说了一句话:“紧急情况,请你代一节课,讲多媒体课件的制作,8点准时到达。”天!从这里赶到远在郊区的X师大,即使立刻动身,也要一个多小时,怎么可能在8点前赶到呢?而且,用什么教材讲课?给谁讲课?具体讲些什么内容?他都一无所知。何况,今天,他还要和菁菁去影楼看结婚照的样片呢。可是,他知道,如果不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王东方是不会轻易向他开口的。而只要他开口的事情,罗纬嘉就没有拒绝过一次。于是,他连早饭都没吃,就搭车来到了X师大,不过,还是迟到了10分钟。

王东方正在走廊里徘徊。这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高个,长而直的腿,宽肩膀,面庞白净而清秀,眼神清亮,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稳重和书卷气。他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了,可看到罗纬嘉,他只是眼睛一亮,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罗纬嘉不得不钦佩他的定力。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拥有王东方的稳健和成熟,菁菁总是笑着说他是“一个急躁而莽撞的大孩子”,事实上他也真是这样。因此,王东方就适合当官,适合留校,适合走仕途之路。而他,只适合与计算机打交道了。

“真对不起,”即使是老朋友了,王东方还是那样礼貌和客气,这是他的习惯,一个不得不拥有的习惯,“省级骨干教师信息技术培训要开两个班,偏巧孟老师的父亲今天早晨突然去世了,所以只得麻烦你……”

“行了,别客套了。”罗纬嘉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省级骨干教师培训,这级别可够高的。“到底讲些什么?学员基础怎么样?”这是他最关心的两个问题。多媒体的领域太宽泛,而如果不是掌握一定的计算机常识,这个领域的任何一个层面,都是初学者无法涉足的。

“照教材讲。”王东方给了他一本教材——新的,“学员都是省级的中小学骨干,都拿过计算机一级合格证书。

”罗纬嘉瞥了一眼教材的多媒体部分,心中已经有了底。教材内容并不难,都是他可以驾御的。在多媒体课件制作方面,他本来就是一个行家。而学员只要有了计算机一级的基础,想必接受起来也不能太困难。因此,在走进204教室的那一刻,他虽然仓促,却还是满怀信心的。

教师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家轻声交谈着,眉宇中流露出一股轻微的焦躁,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可是当看到满头大汗而神色匆匆的罗纬嘉时,人们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而略显毛躁的教师身上。

罗纬嘉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一个箭步跨上讲台,一把抓起为老师预备的那瓶纯净水,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下大半瓶。放下水瓶,他又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然后解开了衬衫领口上的两粒扣子。在这样闷热的鬼天气下赶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不可能不口干舌噪,大汗淋漓。等到胸口的喘息微微平静下来后,他才环视了一下教室。于是,他惊讶而不安地发现,讲台下所有的议论声已经消失了,大家都在用一种挑剔而忍耐的目光注视着他。

立刻,罗纬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他知道等待的滋味是最难熬的,而这些老师,已经耐心地等了他十多分钟了。他抓抓脑袋,脸微微有些发红,心中涌起一丝歉意,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点什么。于是,他冲着大家抱歉地笑了笑,带着惯有的真诚和坦率说:“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我是早晨7点才接到通知的……”

“啊?才接到通知!”话音没落,讲台下立刻发出一片喧哗。大家万没想到,自己苦苦等待了10分钟,竟等来了一个毫无准备的毛头小伙子来讲课。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锅,怀疑、指责、不满、抱怨……各种各样的话语立刻从这些本已焦躁不安的老师们嘴里飞出,而通过高的,低的,长的,短的,浑厚的,尖利的种种不同的音质,无一例外地灌进了引起这阵骚动的罗纬嘉的耳朵里。

罗纬嘉刚刚擦拭过的额头又有些见汗了。他没想到,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善意的道歉和解释,竟引来了一片怀疑和责难。此刻,他才意识到,现在他面对的,不是平日里那些单纯的,对老师有着天然敬畏心理的大学生,而是从全省千挑万选出来的,有着丰富教学经验和显著教学成绩的骨干教师。他们的教龄,有的甚至比他的年龄还要大。他们的目光是挑剔的,研判的,苛刻的,他们不能允许一个水平比自己低的人来给他们上课,更不能允许一个毫无准备的人来传授他们知识——即使是他们不甚懂得的计算机知识。

于是,当了三年计算机授课教师的罗纬嘉,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压迫着他。他已经不能像面对着X师大的学生那样,轻松、愉快、自如地传授知识了。现在,自己的能力和水平都受到了怀疑,而他首先要做的,是必须消除这些怀疑。

可是,如何去“消除”呢?面对这些全省教师的“精英”们,对自己的业务和能力一贯自信的罗纬嘉,此时却感到有些信心不足了。想满足这些“骨干”们的胃口,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他又开始抓脑袋了。就像别人思考时喜欢皱眉那样,“抓脑袋”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王东方早就提醒他这个动作太孩子气,不适宜老师去做,可他就是改不过来。如今,他终于深深体会到这个“不适宜”了。“骨干”们一看到他竟急得抓起了脑袋,议论声更大了。在一贯注重教态的他们看来,“抓脑袋”就意味着没有经验和束手无策。罗纬嘉只好把手从脑袋上拿开,却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才能让这些“骨干”们满意。天!自己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这样拘谨和尴尬过。可是他却清楚地认识到,这种场面必须结束,一个老师如果不能控制课堂的局面,就是他的失败。于是,他拿起了麦克风,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憋出了一句话:“各位老师,大家静一静。”

这句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议论声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大了,大家对这位爱抓脑袋的小老师显然失去了信心,他的话在他们的耳朵里,也就没有什么分量了。

罗纬嘉咬紧了嘴唇,突然有一份受辱的感觉。无论求学时还是工作时,他都习惯被别人称为“天才”,他开发的教学软件一出手就是抢手货,他的讲课也颇受学生欢迎,从小到大,他的水平和能力,还从来没有遭到这样的怀疑和轻视呢。年轻?年轻怎么了?在计算机领域内,年龄和水平往往是成反比的。不知从那里滋生出的一股勇气,他突然想和这些“骨干”们叫一叫板了。他绷了绷嘴唇,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老师,请允许我说几句话。”

这突然提高了八度的声音,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教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罗纬嘉赶紧抓住这片刻的沉默发言了:“不错,我是刚刚接到通知,也是刚刚看到教材。”他坦率地,毫不隐晦地说下去,“但是,多媒体课件制作的内容,我已经讲授了整整三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而且,我听说各位老师的基础也不错,想必接受起来也不会太困难。大家都是在教学上有丰富经验的人,知道一个失控的课堂意味着什么,那将使师生双方都受到严重的损失。因此,我希望各位配合我,把今天上午的教学任务完成,不要让您的时间再白白浪费掉了。不过,如果那位老师觉得您在多媒体课件制作方面比我有经验,我可以让贤请您来讲课,课时费归您。您看如何?”

说完了这些话,罗纬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环视着四周,观察着这些“骨干”们的反应。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很莽撞,也有些冲动,如果下面真的有一位老师来“叫板”,他还真不知怎么处理才好。谁知道这些“精英”中间,藏匿着多少计算机的高手啊!可是下面的教师互相看了看,竟没有一个上台和他挑战的。他们脸上的怀疑和不满还没有消除,但却没有人再议论什么了。罗纬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最起码,这些老师暂时被他“镇”住了。他再次用手帕擦了擦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没有人来献艺的话,那么只好由我抛砖引玉了。”

于是,他开始讲课了。“讲课”是他熟悉的,几句引言过后,他开始向学员们展示几个用不同软件开发出来的多媒体课件。这是他惯用的方法。这些课件都是他开发的,以他的经验,只要这些课件一播放出来,就足以让学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他坚信,不出10分钟,对他的怀疑和不满肯定会被涤荡得一干二净。

可是,很快地,他就发现,他的设想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老师们的注意力似乎根本没有集中在这些课件上,议论的声音又开始悄悄蔓延,并且越来越大。怎么?他们不喜欢这些课件吗?还是认为这些课件不值一提?罗纬嘉又忍不住抓脑袋了,他觉得心中纷纷乱乱的,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今天决不是一个吉利的日子,要不,为什么他的那些惯用的套路都统统失灵了呢?

可是,看着那些议论纷纷的老师,他还是有些激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他的胸腔。即便是不喜欢这些课件吧,他们也应该对讲课的老师有起码的尊重啊!这些“骨干”们,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于是,他“啪”的一声关掉了课件。既然没有人去看,这些课件播放着还有什么意义?

“骨干”们一下子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脾气居然还不小呢。罗纬嘉感到心中的那份莽撞和冲动又抬头了,他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这些“精英”们,坚决而略带着些火气地说:“大家如果对我的教学方法有什么意见,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出来,犯不着在下面嘀嘀咕咕地议论!”

教室里出现了片刻的岑寂,但很快又被嘁嘁喳喳的的议论声扰乱了。大家显然对罗纬嘉这种带着敌意的口气相当不满。在一片议论声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突然站了起来,用中肯而很有分量的语气说:“老师,我们来这里学习,是为了参加六天后的计算机二级考试,因此,我们最关心的,不是课件的好坏,而是怎样把考试中多媒体操作这30分拿到手!”

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看来,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可是罗纬嘉却一脸迷茫地站在讲台上,喃喃地,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句话:“怎么?你们还要考试?”

我的天!就如一勺沸油泼进了已经烧干的铁锅里,罗纬嘉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语,一下子让整个教室又炸了锅。老师们愤然了。X师大是怎么搞的?居然让一个毫无准备,对考试的消息一无所知的人来给他们上课!听这样的课还有什么意义,简直是浪费时间!顿时,更强烈的不满和更尖酸的指责又一次从这些“骨干”们的嘴里飞出来,像一支支利箭,毫不留情地射向了毫不知情的罗纬嘉。

罗纬嘉很快感觉到室内那种压力,这种局面是他再料想不到的。他觉得四肢发冷,喉咙发干,胸口像火烧了一样。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份难以自拔的窘迫之中。考试?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考试。考什么?他应该讲什么?他完全一无所知啊!这个王东方,怎么不早把这一切告诉他呢!他感到一阵浮躁的情绪正在他体内蔓延,带着这种浮躁的心态是无法上课的。他又看了看那些老师,突然发现,他们在议论指责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了那种掩饰不住的浮躁。他们,应该比自己更着急呀!

想到这里,罗纬嘉有些释然了。他突然觉得老师们的态度和心情,此刻都是可以理解的了。无论对谁来说,考试都是一副沉甸甸的重担,而如果不能合格,这些爱面子的“骨干”们是绝对无法向单位和家人交代的。难怪他们着急,自己,真不应该播放这些与考试无关的课件来耽误他们的时间。于是,他压住了怒火,忍住了悄然涌起的一丝委屈,坦诚而真挚地说:“既然是这样,那么,这些课件我们就不用看了,还是抓紧时间,马上接触教材吧。”

“骨干”们立刻静了下来,虽然心头的不满和愤怒还没有平息,但却都知道这句“抓紧时间“意味着什么。于是,罗纬嘉开始教大家音频素材的获取。“我们可以用Windows环境下的录音机程序来录制课文。”他一边讲解,一边熟练地操作着,“我们先做准备工作,把麦克风插入声卡的MIC窗口,双击任务栏右边的小喇叭……”

“老师,任务栏在哪里?”一个女性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罗纬嘉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已经拿到计算机一级考试合格证的“骨干”们,居然不知道Windows桌面上最基本的任务栏在什么地方!这该是天方夜谭了吧。“您……再说一遍?”他问,怀疑自己听错了。

“任务栏在哪里?”好几个声音同时传了过来。看来,不知道任务栏位置的老师不止一个呢。一位老师还自作聪明地加上一句:“是不是在‘开始’菜单里?”

罗纬嘉终于相信自己的听力没有问题了,可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力是否出了问题。他拍了拍额头,勉强压抑住了自己浮躁的情绪。“任务栏在桌面的最下方,”他耐心地用鼠标指向任务栏的位置,“瞧,就在这里。在它右边的小图标里有一个小喇叭,我们双击它就可以了……”

“左键还是右键?”又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罗纬嘉更愕然了。他觉得这个声音肯定是自己的幻觉。只要摸过鼠标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鼠标的右键是不能双击的。难道,提问的那位老师从来没有接触过计算机吗?可是,他们却都有一级考试的合格证啊!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混乱了,混乱得让他无法立刻回答这个粗浅得不能再粗浅的问题。好在下面几个学员同时喊起来:“当然是左键!”那个声音不再响起了。罗纬嘉长出了一口气,混乱的头脑也有些正常了。毕竟,这样的人还是少数。可是,他已经感觉到,这些“精英”们在计算机方面的水平是良莠不齐的。

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又开始讲下去:“做完录音前的准备工作后,我们就可以启动Windows环境下的录音程序了。单击任务栏上的‘开始’菜单,在‘程序’下选择‘附件’,再选择‘娱乐’中的‘录音机’……”

“老师,您慢点……”几乎一多半的学员喊了出来。

罗纬嘉简直是目瞪口呆了。他脸上的迷惘和困惑,一点也不比那些叫喊着的学员少。这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似乎一点计算机的常识都不懂,否则怎么能连Windows系统自带的录音程序都不会启动呢?一片怀疑的阴影在他脑海中迅速扩大,让他的心灵也如阴云笼罩下的大海那样躁动不安。可是,他却果断地意识到,现在,他必须给自己的那份“怀疑”找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不知道这些“骨干”们的真实水平,他是无法正常进行教学的。

“各位老师,”他终于困难而艰涩地开口了,“为了更好的进行教学,我还是先来做个调查吧。”他横下了一条心,即使这个“调查”得罪了那些“骨干”们,他也不管了。

“如果,”他的声音有些碍口,“那位老师从来没有接触过计算机,也没有参加计算机一级考试,请您——举手。”

出乎罗纬嘉的意料,那些“骨干”们并没有反抗,倒是有将近一半的人乖乖举起了手。罗纬嘉的心凉了半截。人数居然这么多!他突然感到一阵燥热,窗外没有风,天气是燥热的。

“那么,”他按了按额角,觉得自己应该换个角度提问了,“哪位老师曾经制作过多媒体课件?”

和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截然相反,这次举手的仅有两人。

罗纬嘉再也坐不住了,他猛的站了起来,心胸里好像被什么乱糟糟的东西胀满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那股浮躁的情绪更严重了。他转过身来,在黑板上写下了Photoshop这个英文单词。这是一个常用的图片处理的软件,也是他今天要讲的一个主要内容。“哪位老师曾经听说过这个软件?”他问,觉得自己已经很难措辞了,“我是指——听说过。”

举手的只剩下一个人了,是一个前排的小女孩。

罗纬嘉身上更燥热了,他开始明白自己面对着怎样一种严峻的局面了。“那么,”他鼓起全部勇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谁会使用这个软件?”

那个小女孩歉然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把手缩了回去。于是,整个教室里,竟没有一只高高举起的手。

罗纬嘉觉得自己已经蒙头转向了。他瞪着眼,看着讲台下那些年龄都比他大,而计算机水平竟如此之差的“精英“们,一时间不知所措。天!这哪里是省级骨干教师?这简直是计算机领域内的一群白痴!他脑中翻滚着一片零乱杂沓的思潮,血液凝结而神思昏然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能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去给一群“白痴”上课,而且是带着挑剔眼光的“白痴”。让这样连一点计算机常识都不懂的教师们去学多媒体课件制作,简直相当于让一个三岁顽童去解决哥德巴赫猜想。他讲的一切都将是“对牛弹琴”,而这群颇不友善的“牛”们,随时都可能把他掀翻在地。他的头简直要炸开了,胃部在一阵阵地痉挛着。哦,没吃早饭,又喝了半瓶凉水,大概胃部也和那些老师一样开始“造反”了。他空着肚子赶到这里,就是为了成功地代好这节课。可是如今,这课让他怎么上?怎么讲?

“老师,”一个声音打断了罗纬嘉混乱的思绪。他定睛一看,又是那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她的目光锐利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盯着罗纬嘉。罗纬嘉转过了头,怎样的眼神!被人这样率直的逼视是难堪的。可他躲过了这锐利的眼光,却躲不过那个冰冷又略带嘲讽的声音:“老师,我们的水平是不高,因此我们只关心二级考试能不能过关。我们希望您多给我们讲一些与考试有关的东西。请问,这个用录音机来录音,考试题中有吗?”

罗纬嘉的头脑更混乱了。考试?是啊,他们还要参加考试。他的任务,不仅是要让这些“牛”们听懂他的音乐,而且个个都能演奏,甚至要达到考级的水平。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任务啊!可他,居然连演奏什么乐曲都不知道。“这个,”他又开始抓脑袋了,“我不知道要考什么啊!可能……”他想起了学校的机房并没有给学生配备耳机,“大概……也许……不考吧。”

“什么?不考?”教室里一片哗然,几乎所有的学员都喊出了声。那些忍耐以久的“骨干”们终于发现自己的耐心已经用到了尽头。他们认认真真听了半天,居然听的都是一些与考试无关的东西!不考!不考你讲什么!几天来考试带来的压力,对结果的担忧,学习吃力引起的焦躁,对学校安排的不满以及由此带来的怨气,还有种种不为人知的痛苦,此时都化做极端的愤怒,在这一刻通过尖刻的指责和发泄般的辱骂迸发出来,而发泄的对象,自然是站在讲台上的那个爱抓脑袋的小老师了。

罗纬嘉在讲台上默立着,觉得自己的脊椎骨都在冒着冷汗。此刻,他多希望自己是个聋子,或者是个瞎子,那样,他就不会听到那些极端、尖酸、刻薄的指责,也不会看到那些愤怒、鄙夷、不屑的目光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学校的替罪羊。可是,这一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学校安排不当,凭什么要让他来承担这一切后果?他突然感到一阵抽搐般的悸动,然后,一种痛楚的、无奈的、委屈的感觉就像潮水般汹涌而至。他心中充满了酸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喉咙里干噎着。教师的角色,不允许他去指责学校;而自己的良心,又不允许他来反驳这些无辜而激动的教师。因此,这满腹的苦楚和天大的委屈,就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了。可是,能咽得下去吗?能吗?他觉得自己的胃又抽筋般的疼了起来,有股热气从他胸中冒出来,让他头痛欲裂而浑身燥热。那浮躁的,冲动的,莽撞的情绪又渐渐地爬上了胸口,并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里扩散。这种情绪是危险的,它让罗纬嘉意识到自己的课无法讲下去了。一个浮躁而委屈的老师,是无法应付一群愤怒而挑剔的学生的。他摸了摸额汗涔涔的头,望着那群还在喋喋不休的“骨干”们,突然爆炸般地,忍无可忍地说了句:“下课!”

“骨干”们愣了一下,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嘲讽般的哄笑。罗纬嘉那种受辱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一个箭步跨下了讲台,头也不回地向教室外面冲去。他知道自己无法在这个教室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自己会发疯的。可是,十余名更冲动的老师却把他围住了。“想走?没那么容易!”一位戴眼睛的男老师慢条斯理地说,“先把这一切解释清楚,X师大怎么搞的?给我们耽误了好几天不说,还派一个毫无准备的老师上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纬嘉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火药库,那忍耐的火捻已经燃烧到了尽头,马上就要爆炸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和他们一样蒙在鼓里,又怎么能解释清楚呢?可这些老师,居然把他当犯人似的审讯盘问,这样的侮辱,他能接受吗?接受得了吗?他双手握拳,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哦,别逼我,别逼我发火!”他在心里喊着,“别逼我做出不想做的事情!”

“不要欺人太甚了好不好?”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包围圈”外传来,“这一切都是学校的安排,和老师没有任何关系,有本事去找学校讨个说法去,光围着老师又有什么用呢?”

这声音并不大,也并不愤慨,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柔和婉转的语气,但每个音节都清晰圆润,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犹豫。罗纬嘉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从无数的辱骂斥责声中飞出来的唯一的理解和同情,更勾起了他心中莫大的委屈。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在众人面前哭出来。于是,趁着大家都在回头寻找说话者的时候,他分开人群,冲出了教室。

来到走廊,罗纬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头更痛了,痛得几乎要爆炸,而心中的委屈已经充塞了整个胸膛,扩大得几乎满溢了出来。他知道,如果不找到一个地方把自己满腹的委屈倾倒出来,他一定会崩溃的。

于是,本能地,他掏出手机,不假思索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从那边传来一个女性的,柔媚的声音:“您好!”

哦,这是菁菁,是菁菁的声音!在X市,他只有菁菁这一个亲人了。此刻,他觉得这声音是那样亲切。“菁菁,我是纬嘉!”罗纬嘉说着,声音急促而颤抖。

“好哇!纬嘉!我以为你躲到月球上去了呢!”菁菁立刻尖叫起来,声音中的柔媚和亲切一扫而空,“今天你答应陪我去

看结婚照的,可现在都已经9点了,我连你的人影也看不见!往你的住处打电话,又没人接。说,你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菁菁,”罗纬嘉说着,急于要倾诉自己的委屈,“王东方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代一节课……”

“又是王东方!”菁菁的语气里透着强烈的不满,“看来,在你心中,朋友、学生、学校……什么事都比我重要!”

“不是,菁菁,我不是这个意思。”罗纬嘉解释着,突然觉得,自己要在菁菁身上寻求理解和安慰,竟是这样困难。“你听我说,”他竭力说下去,“今天的上课糟糕极了,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学员们还不买我的帐……”

“活该!”菁菁竟甩出了这样硬邦邦的两个字。

刹那间,罗纬嘉觉得有一把尖刀剜到了他的心上,握着手机的手猛的哆嗦了一下。

“谁让你逞能为别人代课?”电话那头的菁菁依然不依不饶,“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自己没本事,就别怪别人不爱听。我看,你也就这个水平了。”

罗纬嘉知道自己无法再听下去了。他无力地挂断了手机,然后把头扑在了走廊的墙壁上。突然间,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脑子中像是有人洒下了一万支针,扎得每根神经都疼痛无比,而一颗心却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冰窖里。他痛苦地闭紧了眼睛,觉得浑身冰冷。此刻,他突然感到,原来,菁菁和他是那样隔膜。菁菁竟不理解他的苦衷,而且和那些老师一样对他怀疑和诽谤!苍天之大,他又到哪里去寻找理解和安慰呢?孤独?什么是孤独?一个飘零沦落,转徙江湖的人并不孤独,而一颗饱受创伤又被冷落践踏的心,才是真正的孤独。

“老师。”一个柔和婉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罗纬嘉悸动了一下。这声音似乎从哪里听过,这样熟悉而动听。他慢慢地转过头来。于是,他看到,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小女孩,一个穿蓝裙子的小姑娘。

“老师。”小姑娘抬起头来,罗纬嘉触到一对大大的、黑色的眼睛。他一震,怎样的一对眸子,清亮温柔,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梦似的光芒,迷迷蒙蒙的从他脸上轻轻悄悄地掠过,带着股抱歉的、祈谅的、无奈的神情。“老师,”她再呼,两排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罩住了那对乌黑的眼珠,“对不起,我代表我们班的所有学员,来向您——道歉。”

罗纬嘉猛的抓住了身旁的窗框。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他一时间无法理解和接受。“你说什么?”他声音低沉而颤抖,似乎在抑制着心中某种汹涌着的情感。

“我来道歉,”小姑娘声音很低,却充满了诚挚和歉意,“代表我们全体学员道歉。我们的基础不一样,对计算机的掌握程度也不一样。因此,请您理解我们的焦躁和急迫,原谅我们情急下的出言不逊,并——别再因为我们而委屈您自己了。”

罗纬嘉迅速转过了身,背对着小姑娘,把脸孔转向了窗外。他知道自己流泪了,那满溢在胸口的委屈,一旦被这小姑娘说破了,竟化为决堤的泪水,奔流在他的脸上。而那些无奈、痛苦、悲哀,以及堵在胸口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这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热泪冲刷了大半。哦!他不是被人抛弃和冷落的,不是完全孤独和无助的。茫茫人海,居然有一个人看出了他的无奈和委屈!可是,他不能在别人面前流泪,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流泪。从小到大,他就没在别人面前掉过几滴眼泪。他抹了一把泪水,对着窗户仔细地擦干了眼角的泪痕。然后,他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起那个“代人道歉”的小姑娘。

这是一个并不出众的小女孩,年龄怕是只有二十岁,个子不高,短发,脸很白净,五官除了那双眼睛,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就是那双眼睛,让她整个人都有了灵气,有了诗意,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如梦如雾的味道。她穿着一件淡蓝色连衣裙,蓝得很朦胧,就像清晨薄雾笼罩下的湖水,更增添了她的那份梦幻般的气息。看到罗纬嘉在盯着自己,她的脸上开始泛起了红晕,两排密密的黑睫毛又立刻保护住了那两颗清亮的眸子。“老师,”她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样温柔,“请您原谅我们,我们的火气并不是冲您而来的。您不知道,因为学校安排不当,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这两天,大家都要急疯了。您——就别生我们的气了。”她抬起头,睫毛悄悄的扬了起来,两颗水雾中的星光又向罗纬嘉偷偷的闪熠。

罗纬嘉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蓝色的身影肯定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柔和的声音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他又习惯性的抓了抓脑袋,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她就是那个坐在前排,唯一听说过Photoshop的小女孩,就是那个下课时替自己解围的小姑娘。那身影,那声音,绝对不会错的。在课堂上,罗纬嘉没有听过她的一句非难之辞,可是现在,她却在替大家道歉,替大家承担过错!他再次注视着小女孩那如梦般的双眸,哦,那眸子中充满了那么多的同情和祈谅!他的眼眶湿润了,这个小姑娘,她是那样代他忧愁和委屈,那样代学员们过意不去,这让他感到满腹温柔的感动。“我哪儿能生他们的气呢?”他说,声音暗哑而温柔,“他们的岁数都比我大,都能当我的老师了,我还敢生他们的气吗?”

小女孩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似乎意识到了,罗纬嘉没有用“你们”,而是用了“他们”。

王东方匆匆走了过来。“怎样?纬嘉?”他说,脸上挂着一丝隐含着的担忧,“老师们没给你出什么难题吧。还能接着上吗?

”难题?罗纬嘉苦笑了一下。“考试题中有Photoshop的内容吗?”他只问了这样一句话。

“有。”王东方肯定地点了点头。“那好,”罗纬嘉咬了咬牙,又看了小女孩一眼,“我,接着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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