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秋。
周五下午,永喜回家对爸爸妈妈说,明天和同学约好了进山采山货。弟弟首先高兴地蹦了起来,说他也要去。永喜眼睛一瞪:
“你个小屁孩能干个啥?还不够照顾你的。不带。”
“怎么和弟弟说话呢?一点儿当哥哥的样子都没有。”妈妈的眼睛也瞪了起来,“永禄都七岁了,你当哥哥的也该带着他学着采山货了,顺道到山里转一转,小孩子经常关在学校里也不是个事儿。”
弟弟得意地朝永喜做了个大鬼脸。永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阴沉着脸钻进自己的小屋,趁着还没开饭,抓紧时间写会儿作业。弟弟不害怕哥哥,欢欢喜喜地收拾他的小背篓去了。那是一个袖珍背篓,妈妈看店的时候专门给他编的,个头小,精致,就是装不了多少东西。永禄背着空背篓,挨个儿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我也跟你们去,顺道看看爷爷。”爸爸说。
永喜知道,爸爸又是要去劝爷爷搬家了。这件事儿,爸爸已经做了好几年了,自己和妈妈也经常去劝爷爷,但愿今年能够成功。
永喜家曾经是猎户。爸爸当年也是个猎手,后来禁止打猎了,爸爸就和多数人一样,从山里搬出来,把家安在了靠近公路的村子里,种田的同时,用沿街的房子开了个铺面,主要经营山货。山货都是天然长成,绿色,味道好,营养高,很受城里人青睐,一家人的小日子不算红红火火,倒也顺风顺水。
山就是山里人的聚宝盆,山核桃、野板栗,都是市场上的热销货。采摘山货主要是大人的事,但山里的孩子喜欢干这事儿,这是他们最重要的娱乐之一。当然,也能显示自己的价值。深秋时节,山货都熟透了,最不灵光的孩子,几个双休日下来也能把一年的学杂费挣出来,机灵的,还能给家做些贡献呢。
唯一的缺憾就是爷爷总是不肯下山。
山脚下公路边的新房子又宽又亮,给爷爷准备的屋子里面的家具和床铺都是新的,只是主人迟迟不肯入住。
永喜听爸爸讲过,自己家的房子最早在半山腰。后来因为猎物越来越少,为了方便打猎,少跑路,连续往上搬了两次,现在差不多快到山顶了。随着自己家的老房子越搬越高,山里的野生动物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窄。
每当永喜想起爷爷,或者要告诉别人自己家的老屋,站在山脚下往上一看,就会想起那两句古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奶奶好多年前就去世了,爷爷一个人在这云雾缭绕的深山里该多孤单啊,日常就种着房前屋后那点儿山地过日子,或者帮爸爸妈妈采些山货,也太辛苦了。
这次,我也得帮着爸爸说几句。
山路很陡。一侧是竹林,一侧是树林。竹林依然翠绿,树林已经由单纯的绿色变成了红色、黄色和绿色的交织,石板上落满缤纷的叶子,叶子表层挂着一层晶莹的薄霜,踩着微微有点儿滑,路边草尖上顶着的闪亮的露珠,很快就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头顶的天空像山路一样狭窄,像是一条蓝色的飘带,人往哪儿走,它往哪儿飘。
果然如永喜所料,仅仅背了个袖珍型背篓的弟弟进山不久,就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傻孩子,被路边碰到的一些挂满果实的山核桃弄得兴奋不已,蠢蠢欲动,要去摘。永喜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
路边的果实质量通常不会好,否则,过路人顺手就摘了。来这里买山货的多数是回头客,从谁那儿买了不好的,就会记住,以后就算你采了好的,人家也不相信了。永喜和同学们早已是采山货的行家里手,根本不会被这些“次品”绊住脚,只管往前走。
弟弟郁闷地低下头,又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哼哼唧唧地说他渴了。喝过水,再走一阵,又说他累了。爸爸先是把弟弟背篓里他给自己准备的吃的装在自己包里,后来干脆连弟弟带背篓一起背在身上。
永喜在心里叹了口气:爸爸比妈妈还要惯弟弟。
他们中间歇了两回,从路边不知道谁种的田里拔了几个萝卜,到永喜家老屋的时候,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弟弟早就在爸爸的背上睡了一大觉了。
老屋很安静。自从不让打猎,最后一只猎犬去世后,爷爷就再也没有养过狗。他们决定在这里好好歇歇脚,下午的活,重着呢。
爷爷正背对着大门劈柴,柴火垛旁边躺着一根一看就知道是天然枯死的树干。
据说,爷爷从年轻那会儿就不动活着的树木,每次都是在林子里寻找已经死去的树,或者断掉的枯枝。他经常说,林子没有了,野兽往哪里去呢?
爷爷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要拿出绣花功夫的人。瞧瞧山墙边快要码到屋檐下的柴火垛。每根都是一尺来长,一寸来粗,整整齐齐地列在那里。这哪里是一堆用来烧火的劈柴,纯粹就是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爷爷准备的柴火他自己根本用不了,多半都支援儿子和儿媳妇了。
听到有人进来,爷爷继续用单臂抡起斧头,专注地将一根已经摆好的大腿粗细的木头利索地劈成两半,那只空袖管随着身体的用力在风中软塌塌地飘着。
“来啦。”
爷爷直起他那已经无法完全伸直的腰,回过身,那张布满老树皮般的皱纹、大山一样深沉的脸,给了一个只有永喜和永禄才能察觉出来的微笑。
“你们先进屋喝口水。饭都做好了,我这就去弄菜。”
永喜和同学们把背篓放在门口,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屋子。堂屋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杆猎枪,桌子上已经用大瓷碗凉好了水。
山里人家门槛高。山里人的门槛不是为了显示地位,而是为了防范一些动物入侵。位于大山深处的永喜家的老屋门槛更高。永喜小时候偶尔来老屋住上两天,晚上经常听到外面有吓人的响动。
爷爷说,从前啊,来的不是山猫,就是豺和豹子,有一年,一头没有冬眠的狗熊,大年三十循着做饭的香气差点儿闯进院子。不过这些年已经没啥了,大型猛兽基本绝迹,兔子也变得很稀罕,上门的最多就是黄鼠狼,虽然没安好心,也犯不着害怕。
话虽这样说,山里风大,吹着满山的草木和石头空穴,随时都发出各种动物般的吼叫和怪笑,永喜晚上都不敢出门上厕所,住不了两天,新鲜劲儿就消失了,赶紧下山。
爷爷对时间的直觉特别精准,他算准了永喜他们今天会来。七八个孩子进屋后,发现开水凉到正好能入口的温度。永喜喝了口水就赶紧到灶房给爷爷帮忙,弟弟则抓紧时间翻爷爷的房间,看他这段时间又给自己储备了些啥好吃的。
爸爸这会儿也在灶房里。
爷爷的菜和葱姜蒜等配料早就切好了,就等着下锅。洋芋丝一根根的都是火柴棍长、火柴棍粗,姜末统统火柴头大小,蒜瓣就像一颗颗纽扣。
“早就不让打猎了,您还住在山上干什么?再说,现在都在讲环保,您住在这里,就算是不去打猎,也等于压缩了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
“你小子再敢瞎说,我就把你赶出去。这大山原本就是我的家,我爷爷你爷爷都出生在这山里,我和你,还有你家老大也出生在这山里。难道野生动物比我还重要?难道只允许他们占据我的家,就不允许我待在我的家里?”
爷爷嘴里说着话,手上干着活,眼睛根本就不看爸爸。爸爸依然固执地跟在爷爷屁股后面:
“那您也不替我们想想?我们都在山下,把您一个人撇在这深山老林里,村里人都在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不孝顺。”
“你们孝不孝顺自己知道就行了,只要自己不觉得亏心,听别人嚼什么舌头?”
爸爸的脸都发白了,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永喜。永喜低下头,躲开爸爸的目光。大人间的有些事,小孩子最好少掺和。
爸爸只好不再吭声。
吃过饭,孩子们背起背篓继续上山。这次,他们走不了多远就可以采摘山货了。家里事情多,爸爸背着一大包爷爷采好晒好的山蘑菇要先下山了。
爸爸把孩子们送出院子,说:
“永喜,看好永禄,山里有猛兽,要小心。”
“现在这山里还会有猛兽?别听他吓唬你们。好好干,争取早点儿下来,我给你们备了晚饭,吃饱肚子才背得动更多的山货。今年雨水足,阳光好,山核桃都能把脑袋砸出包,好好干!”
爷爷不冷不热地甩了一句,操起斧头,挥动他的单臂,胳膊上隆起一条条棱角分明的肌肉,瘦而宽阔的指掌有力地握住斧柄,精准地劈刚才劈了一半的劈柴,柴顿时又分成了两份。
永喜走出几步后,忍不住悄悄地回过头,看了爷爷一眼。爷爷太专注了,简直就像一根劈柴在劈另一根劈柴。
永喜作为长孙,很少见到爷爷的笑。他听爸爸说,爸爸小时候爷爷可活泼了,是个很喜欢笑的人,而且非常惯爸爸。爸爸要是在外面捣了蛋,人家找上门来,他还会变着法地护着儿子。永喜很纳闷,他觉得,爸爸嘴里的爷爷一定是另外一个人。在永喜的记忆里,爷爷更像一棵树,往林子里一站,保准没有谁能把他和那些树木分开。
爸爸说,爷爷性格的变化,就是从他失去了一只胳膊开始的。
永喜的记忆里,爷爷始终只有一只胳膊。
爷爷沉默寡言,关于他的故事,永喜基本上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来的,尤其是关于那只空荡荡的袖管。
爷爷当年名气很大,村里的很多猎户都尊他为师傅。爷爷打猎有几个规矩:太小的不打,怀孕和哺乳期的母兽不打,卧在那儿不动的也不打。
“大山就是咱猎户的田,猎物就是咱的粮。要是打了太小的、怀孕的和哺乳的,不就等于拔了刚插的秧苗或是正在抽穗的庄稼吗?”
永喜相信这些话,因为在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一个关于爷爷的传说。
有一次,爷爷猎杀了一头野猪。当时不是野猪的产崽或哺乳期,但是,当他走到猎物跟前,发现那是一个野猪妈妈。爷爷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野猪的巢穴,用食物将小野猪引诱出来,专门在门口开辟了一块地,敞开了养着它们,每天除了给它们喂牛奶,房前院后的庄稼也随它们糟践。
大家都说,与其这样,你不如把它们关起来,和家猪一块儿养,不仅不破坏庄稼,到时候还能宰了吃肉。
爷爷闷着头不吭气,依然我行我素,眼见着小野猪们在自己的田里为非作歹,像个受气包似的把脑袋扭到一边,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
那几只野猪崽在爷爷的开放式喂养下,野性得到了完全的保留,长大后的一个早晨,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果断地回归了山林。
不过,被爷爷惯坏了的它们,似乎觉得爷爷的家就是它们的家,回归旷野后,还经常带着下一代来这里享受美餐。直到下下一代还想来蹭吃蹭喝的时候,爷爷才忍无可忍地对着天空开了一枪,吓得它们一窝蜂地逃跑了,再也不敢光顾这片“自留地”般的家园。
爷爷这一习惯为他赢得了尊重,也带来了伤害。
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山中转了一天都一无所获的爷爷在回家的半道上碰到一头黑熊。他预估好黑熊可能的行走路线,绕过一个山弯,埋伏在一片长在山脊的林子里,林子的背后是一道二三十米高的悬崖,悬崖下是一个很深的水潭,喧嚣的流水声正好盖过了爷爷呼吸时可能发出的响动,山谷里激烈的风也带走了他身上的气味。
黑熊果然按照爷爷的判断走进了埋伏圈。
天色很暗,黑熊已经进入了射程,爷爷依然在耐心地等着。黑熊皮糙肉厚,脾气暴躁,必须一枪毙命。他的单筒猎枪一次只能装一颗子弹,黑熊一旦被攻击,是不会给猎人留下重新安装子弹的时间的。
当黑熊完全进入猎枪的杀伤范围,爷爷从隐蔽处站起来。
这是爷爷的另外一个习惯,开枪前要和猎物对视一眼。爷爷说,这样才能表示对猎物的感谢,和对对手的尊重。
自己已经暴露在猎物眼睛里之后,已经瞄准猎物的爷爷却没有开枪,而是呆在了那里。
那是一头怀孕的母熊。
母熊并没有因为爷爷心软就对他手软。怀孕的母熊,脾气比平时更加暴躁。猛兽讲究实力,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猎人的阴谋。黑熊果断地冲了过来。这个时候的爷爷依然有开枪的机会,而且是绝佳的机会。因为黑熊的每一次跳跃,都会把自己的脖子暴露出来。按照习惯,爷爷只要蹲下身子,简单瞄准,扣动扳机,一切危险都会随风而去。
爷爷过于相信自己的体能了。他弓下腰,横过猎枪,双手奋力地将枪管像马嚼子一样封住了黑熊的血盆大口,猛力一拧,居然将黑熊摔了个跟头。黑熊倒地前,一只爪子已经打在了爷爷的肩膀上。爷爷顾不上疼痛,趁着黑熊还没有再度发起进攻,攥着猎枪,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悬崖太高了。黑熊反正也没吃亏,它对着悬崖下方怒吼了几声,继续忙着狩猎去了。
爷爷从河流的下方冒出头来,挣扎着游到岸上,发现一只胳膊已经用不上劲儿了。
大家很了解爷爷,佩服他的勇敢和善良,但背地里也在议论:什么发现母熊怀孕了,他肯定是老了,眼花了,手感也差了,所以没有打中黑熊,反而激怒了黑熊,被黑熊打伤了。
“肯定是这样。应该是黑熊动了恻隐之心,看他是个老汉,给他留了个活路。”
“谁说不是呢!熊可是很有灵性的。”
“没错。不打怀孕的母兽是多数猎户的习惯。问题是,这是在猛兽没有对猎户造成威胁的情况下才能遵守的。哪能黑熊都开始进攻了,你还不开枪,傻啊?”
“是啊,他虽然是个好猎手,那也是曾经的事儿了,现在毕竟上了岁数,体力和精力都不够,人得服老呢。”
这些话自然不会直接传到爷爷的耳朵里去,但爷爷的心能够听到。
爸爸说,以前总喜欢说说笑笑的爷爷,就是从那个时候变得沉默的。沉默得就像这座大山。大山从来不说话,各种情绪都是通过河流,通过风,通过林子和草坪,通过各种昆虫、飞禽和走兽的呼吸、鸣叫在表达。
爸爸在私下只要提起这事,就会说,那头黑熊伤害到的不是爷爷的胳膊,而是爷爷的自尊心。
爸爸猜测,从那以后,爷爷一直想要再打最后一头熊,以证实自己是个合格的猎人。
遗憾的是,从那以后,这山里的树呀草呀都蔫头耷脑了,那条闪亮的小河也趋于干涸,那个曾经救了爷爷的深不见底的水潭也变成了一潭死水。至于熊,就像那条干涸的小河一样,被蒸发了。谁要是再敢从爷爷跳过的那道悬崖顶上跳下去,除了粉身碎骨,不会有别的结果。包括黑熊。
全面禁猎后,这两年环境在慢慢变好,曾经干涸的小河又有了潺潺的流水,爷爷依然孤独地住在位于深山的老屋之中,等候那个永远也看不到影子的黑熊。
出了老屋,绕过几道弯,漫山遍野都是各类品质优良的山货了。没有了爸爸,永禄也变得乖了,背着他的道具般的小背篓,挺着小胸脯,跟在哥哥身边,卖力地迈着步子,时不时找点儿话题和哥哥分享,一脸谄媚的笑。
永喜懒得理他,专注地赶路,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底下的石头。
孩子们进入一片密林,看到好多挂满果实的山核桃树。树上的山核桃又大又沉,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难得的好货。孩子们正准备开始干活,忽然看到远处有一只小熊。
小熊本来跟着妈妈和两个哥哥一起散步,它被一丛野花中嗡嗡飞舞的蜜蜂吸引了,跑过去和蜜蜂玩耍。熊妈妈是个马大哈,居然没发现少了一个宝宝,怡然自得地走在前面,偶尔停下来吃几口爱吃的植物,教授孩子什么能吃,什么要躲远。
小熊发现妈妈不见的时候,几个孩子出现在不远处。小熊惊慌地朝山上跑。
孩子们看见小熊的瞬间也吓坏了。小熊跑出一段距离后,孩子们兴奋起来,这是一只和妈妈走散的小熊。山里的孩子,只看那一身绒绒的毛,就知道不会有大危险。他们欢叫着追了过去。
小熊太小,孩子们很快就要追上它了。小熊跳下一个山洼,摔了一跤,滚出几个圈,爬起来想接着跑,永喜从另一侧堵住了它的去路。围住了小熊,孩子们又心虚了。谁也不敢确定,小熊的牙齿是否已经具备了咬人的能力。孩子们的目光在飘忽中相互鼓励,相互躲闪。
小熊在包围圈里呆立了一会儿,突然朝身边的一棵树下奔去,噌噌噌地上了树。
小熊逃跑了,孩子们也恢复了活力,虚张声势地在树下吆喝。小熊吓得嘶嘶嘶地哼叫着,不断地朝高处爬。
山里的孩子个个都是爬树高手。他们围在树下,却没人率先行动。
小熊还在往高处爬。上面的树枝越来越细,它幼小的身体也有点儿超重,树枝像是遭遇了暴风。小熊不敢再上了。它低下头,恐惧地看着下面的孩子们围着树又喊又叫。小熊战战兢兢地又往上爬了一步,树枝更加剧烈地摇晃起来。它待在原地,眼睛不住地朝左右眺望。
随着树枝摇晃加剧,地上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孩子们抱着脑袋四散奔逃。跑出没几步,永喜惊喜地叫了一声:
“山核桃!”
随着小熊的瑟瑟发抖,树上的山核桃雨点般地落了下来。
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
山核桃喜欢把最好的果实挂在高处向阳的细枝条上,任你多高的攀爬技术也很难够到,除非用棍子敲打。尽管如此,每年还是有一些人因此受伤。
孩子们顾不上脑袋被山核桃砸得生痛,呼啦啦地重新围到树下。永禄个子小,脑袋大,山核桃好像专门挑选他,砸得他除了乱叫唤,根本顾不上多捡几个山核桃。
一声沉闷的咆哮从远处传来。孩子们恐慌地仰起头,树上的小熊停止为他们服务,掉转方向,兴奋地开始下树。
“快跑!”永喜大喊一声。
熊妈妈走出很远,终于发现少了一个宝宝,赶紧沿着来时的路,嗅着孩子的气息绕了回来,怒吼着冲向那棵山核桃树。
孩子们丢下装了不少收获的筐子,撒开脚丫子往山下跑。
永禄真是个死心眼。别人都是只顾逃命,他非要去抓自己的袖珍背篓。那么个小背篓,能装几个山核桃?等下我随便给你分一些不就行了吗?
永喜本来跑在最前头,发现弟弟落在最后面,赶紧又返身去救他。
永禄抓起背篓跑了没几步,回头一看,母熊几乎已经追到了身后。永禄把背篓一丢,不多的几个山核桃滚了出来,他腿一软,倒在地上,满脸恐惧地朝着哥哥一声惊叫。
永喜忘记了危险,一把揪住永禄,来不及站起来,就地朝着山坡下滚去。母熊的爪子刚好挨到弟弟的屁股上,形成一股推力,但还没有形成杀伤力。
兄弟俩跟头咕噜地朝山坡下翻滚。山坡很陡,他们滚得很快,不久来到一个陡坎跟前,没有刹住车,轰地掉了下去,挂在了一棵树上。
母熊来到陡坎上面,冲着他们吼叫几声,呼出的气浪吹得小哥俩的头发都一阵阵飞扬,吓得他们死死地闭着眼睛。母熊吼过几声之后,心中的愤怒似乎也有所减轻,因为还牵挂着孩子,就回头领着已经下树的小熊,赶紧又去寻找另外两个孩子了。
永喜的同学们先一步跑回老屋,不等孩子们语无伦次地讲完,爷爷跳起身,单手抓起那杆似乎是印在墙上的猎枪就往山里跑。还好,才跑到半道,他就听见了两个孙子的求救声。
山里再度出现黑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远近的各个村庄,上山采摘山货的人立即就少了,孩子们更是一个都没有了,只有那些胆子很大的成年人才敢结伴儿进山。
山里人知道,黑熊等猛兽其实也是怕人的,只要和它们保持距离,尤其是不要有伤害它们的欲望,动物们能够感觉到你的善意,伤人事件很少发生。
永喜却发现了一个不好的苗头,一向看着很消沉,动不动还会和人呛声的爷爷突然来了精神。偶尔去山上看他,他很少在家,而是拎着他的猎枪在山里转悠。永喜和爸爸都增加了上山的频率。
刚刚落下第一场雪,永喜又上山了。爷爷正在专注地用他那唯一的手雕刻着什么,看外形,好像是一只蜻蜓。墙上的猎枪放在桌子上,擦得锃亮。
“爷爷,你该不会要去打那头母熊吧?”
爷爷继续着手里的木工活。
“爷爷打猎的规矩,你懂的。”
爷爷布满沟壑的脸上浮现出那种只有他才能感觉到的浅浅的笑容。永喜还是不放心,摸了摸爷爷那条有点儿恐怖的袖管。
“您经常说,动物伤人,多数时候都是被人给逼的。”
爷爷用他粗糙的手摸了摸孙子的脑袋,眯缝着眼睛看着院墙外面的大山,没有吭声,接着干活。
永喜想起来了。村里人都知道,爷爷善做木工,雕刻出来的木蜻蜓、木鸟,都可以飞。但是,自己出生前,爷爷就只剩下一只手了。这种活需要双手做,永喜和弟弟都只见过爷爷以前给爸爸做的木鸟,因为时间太久,已经不能飞了。
或许爷爷是准备下山和大家一起生活了吧,做这个,是给自己和弟弟当新年礼物。
永喜把头靠在爷爷怀里,看着那只在风中微微摆动的空空的袖管。他知道,爷爷肯定有个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计划。但爷爷的表情就像一棵苍老严谨的树,他无法猜出爷爷的心思。
男孩的心里充满了忧虑。
爷爷确实有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计划。
大雪封山不久,寒假来临后的第一个清晨,爷爷背着他的猎枪,怀里揣着那个会飞的木头蜻蜓开始行动了。
山里洞子多,有天然的,有人工的。多数洞子都很少有人进去。豺狼云豹狗熊獾子等都喜欢在这里安家。洞子有些裂隙还是蛇和别的什么动物的家,各类恐怖的虫子更是密集,随便蜇你一口,轻则肿胀化脓,重则要命。
虽然是冬季,有些动物正在冬眠,但任何意外都可能将它们唤醒。
连续长时间的跟踪,爷爷已经摸清了黑熊的行踪,知道它在哪个洞子里冬眠。
黑熊冬眠的洞子爷爷很熟。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勘探队在这里找矿时打的一个平巷。当时爷爷刚好闲着,在勘探队打零工,那洞子也有他的汗水。平巷很深,近两百米,中间有不少横岔,勘探队称之为穿脉,是为了揭穿矿体。穿脉都不太深,爷爷估计,黑熊就在某个穿脉里。
平巷开口处很陡,掩在一片茂密的灌木林里。施工完毕后就没人再进去过,下面又塌了一些,变成了崖子。
当时施工的时候,为了防止石头落下去伤到偶然从悬崖下经过的人,勘探队在洞口下方安装了金属防护网。洞子编录完毕后,打洞子的设备和物资撤走了,防护网没有撤。经年累月,防护网已经出现锈迹,但依然很结实,牢牢地保护着崖壁上的石头。
黑熊真聪明。谁要从这里进去,除非快速制服它,否则,它从里面把你往外一赶,你要么葬身熊口,要么主动跳崖。
洞口下方的悬崖上长着密集的灌木,根横扎在峭壁里,身子拐个直角弯,昂首挺向天空。半腰相对凸起的位置,鹤立鸡群般长着两棵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树。防护网的底部正好位于那个位置,巧妙地借助了那两棵树的树干。
打巷道时修的路早就塌了,峭壁西侧倒是有一段不算太陡,上面有动物的足印。
爷爷把枪和包裹斜挎在肩上,依靠一只独臂和双脚的配合,攀着那条挂在悬崖半腰的路,小心地来到了洞口。
悬崖太陡了。动物们估计都得小心翼翼。
悬崖上的路距离洞口还有一米来高,动物们爬起来很轻松,人就没那么容易了。爷爷在洞口下方站稳,缓缓地把枪和木头蜻蜓先递上去,单臂攀住上方的岩石,试了试稳定性,深吸一口气,手脚同时用力,身体利索地悬到空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翻身站在了洞口。
爷爷自豪地拧了几下脖子,直到听见某根筋络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回过身,看了看洞口下面的崖壁。那两棵凸起的大树处挂着的网子像个口袋一样张开了一个大口,里面挂着好几块很大的石头。应该都是从洞口落下去的。
爷爷转回身,躲在洞子的一侧,探着头往里面看了一阵,揣好木蜻蜓,单手握枪,把手电筒咬在嘴里,钻进了黑咕隆咚的山洞。
洞口处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往里走,冰变成了水。爷爷低下头,用手电照了照。水面漂浮着一层油脂光泽的絮状物和大量虫子的尸体。两边洞壁上,稍微干燥的裂隙里都挤满了各类虫子。
爷爷侧过身,来回用目光丈量了一下从这里到洞口的距离,随后仔细地在洞壁上观察着,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那是两根牢牢地钉入岩石的钉子。爷爷记得很清楚,当时打洞子的时候,勘探队从洞口开始,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在洞壁上打上钉子,用来悬挂通风用的管子,或者编录用的尺子。
爷爷蹲下身子,取出一根绳子,分别拴在洞子两边的钉子上,用手试了下,感觉有点儿松,又把一头的绳子往钉子上连续绕了几圈,拽了拽,满意地站起身,朝里面走去。
经过第一个穿脉,爷爷扭过脑袋,随意地顺着手电的光亮往里面看了看。如他所料,他继续往里走。巷道长期没有维护,很多地方已经塌了,顶上随时都可能有落石。
巷道中央的水越来越深,爷爷在洞壁的两侧不停转换,尽量放轻动作,免得惊醒了不知道在什么位置的黑熊。黑熊视力一般,但听觉敏锐。
一处坍塌挡住了去路。木头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沙子和石头塞住了半个洞子。黑湿的木头上挂着一层乳白色的幕布样的东西。爷爷伸出手,试探木头的坚固程度。他的手已经顺利地穿过木头,手上居然没有任何感觉。爷爷飞速收回手,再看那木头,已经被穿出一个手掌型的窟窿。
爷爷呼吸有些困难,坐着歇了片刻,钻过腐朽的木头堆,回身将它们拆除干净,为下一步行动扫清障碍。
风消失了,空气中混合着各种生物的呼吸或排泄物的味道,腐朽,发霉。
味道变大,说明快到了。
爷爷心里想着,在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穿脉里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黑熊真聪明。
这个穿脉里面有个小拐弯,之后施工了一半,就放弃了,掌子面上形成了一个高出地表一两尺的洞穴,仿佛崖壁上凿出的佛窟。
当时据勘探队的一个工程师说,矿体到这里就尖灭了,所以没有继续往里面打。至于整个矿体是否拥有价值,勘探队的人没说,只说,这里这么好的环境,探完后先放着吧,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以牺牲这片青山绿水为代价的。
爷爷端着枪,进入穿脉,缓缓地靠近黑熊。
黑熊斜卧着,身体呈环形,三个孩子躺在里面。小熊睡得很香,蜷缩在妈妈的怀抱里,好像重新回到了温暖的子宫。
爷爷心跳得厉害,像一个壮汉钻进他的胸腔抡圆了巨大的鼓槌在里面敲击,呼吸急促得像爆炸后的冲击波,黑黑的脸庞在黑暗中散发着隐隐的红光。
虽说是老猎人,他还是头一次主动地这么近距离接触黑熊。
黑熊睡得很香,爷爷咬着手电筒,晃了晃脑袋,恶作剧地把光在黑熊的脸上绕了几圈。黑熊的呼吸声微微大了一点儿,扭了几下身子,咧了咧嘴,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鼻息里温热的气体喷在了爷爷的脸上。
爷爷屏住气息,晃动一下那根空荡荡的袖管,平日总是拧成一个疙瘩的眉头像开放的花骨朵一样徐徐地打开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张扬着一股无法抑制的笑容。洞子里很黑,手电筒的光显得特别亮,爷爷的笑容那么灿烂,把手电筒的光都要比下去了。永喜要是看到,非嫉妒死不可。
爷爷转过身,回到平巷里,继续往里走。当他来到洞子的顶头后,靠着掌子面坐下来,从怀里取出那个木制的蜻蜓,转动发条,上足了弦,关掉手电筒,对着远处一个碗口大小的亮点比画了几下。
他努起嘴唇,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侧耳细听。
黑熊睡得真香,呼吸声还是那么均匀。
爷爷放大音量,延长节拍,又吹了一声。
穿脉里忽然安静了,刚刚还在均匀颤动的呼吸声停止了片刻,随即,咕咚一声,一个物体重重地掉在了地上,爷爷感到脚下的大地轻轻地抖了几下,像一根古老的琴弦突然被谁拨了一下,嗡地响了一下,振幅缓缓地变小之后,重又陷入了死寂。
爷爷的嘴角再度浮现出一抹微笑。他从容地坐在地上,眼睛密切关注着那个穿脉口,耳朵凝神倾听着来自空气中的任何细小的响动。
靠近身子的洞壁上的一滴水珠异常滴落的时候,爷爷松开了抓在手里的木头蜻蜓。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缓缓地从穿脉口探出来的瞬间,那个木蜻蜓擦着它的鼻子朝外面飞去。
黑影轰地冲出来,追着蜻蜓而去。
亮光越来越大,黑影奔跑的幅度越来越大,地上传来嗵嗵嗵的震动声,洞子里不断有石头从顶子上落下来。
看着黑熊胖墩墩的身影,远远地躲在洞子最里面的黑暗中的爷爷努力地咬住嘴唇,防止自己笑出声来,胸腔里沸腾的喜悦憋得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木头蜻蜓轻灵地飞旋着,速度不是很快,有点儿像悬浮的状态,但黑熊就是追不上。
黑熊先开始还不断地乱扑乱抓,恨不能一口将它吞进肚子。被戏弄的次数一多,它渐渐摸出了入侵者的规律。
那是个没脚的家伙,自己四肢着地地扑它就失去了优势。
黑熊直起身体,张开前爪,憨憨地想要抓住木蜻蜓。木蜻蜓就像一个幻影,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一会往上飘,一会儿向下沉,黑熊总是抓不住它。
跑到洞口的冰面时,黑熊被前面大片大片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它真生气了,猛地朝着那个影子扑过来。
嘿,抓住你了!
黑熊正在得意,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往前一扑,胖胖的身体在滑行中转了好几个圈,然后顺着冰面像颗子弹一样弹射出洞口,飞速地向悬崖下坠落。
洞子深处的爷爷站起身,一手拎着猎枪,甩动那根空荡荡的袖管,一路得意地吹着口哨,向洞口走去。
来到洞口拴绳子的地方,爷爷蹲下身,看到绳子已经断了。
这么结实的绳子。这家伙,得多大力气啊。
爷爷抬起手,把猎枪吊在胳膊肘上,摸了摸空袖管里那个只剩下一截凸起的肩膀。
爷爷走过穿脉的时候,几只小熊也醒来了。它们没想到会在洞子里碰到一个猎人,而妈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小熊们先缩回藏身的洞子里待了一会儿,胆战心惊地跟着爷爷的脚步往外走。路上有妈妈的气息。
小熊们来到洞口,发现妈妈的气息变得弱了,那个猎人铁塔一样地站在洞口,一手端着枪,看着洞口下方的悬崖。小熊们缩在洞子口,不敢出来。
爷爷用猎枪撑住身体,探出脑袋往下看。他看到洞口下方的悬崖半中腰,钢丝网中有一头巨大的黑熊,正愤怒地咆哮着,试图往洞子口爬,但光滑的岩壁限制了它的行动,爬上几步,就掉下去。再爬,再往下掉。
爷爷真的笑了。
永喜一大早就开始上山。永禄自从被黑熊拍伤,再也不敢上山了,永喜也不指望他。
放寒假前,爷爷说过,等他放了寒假,自己就搬下来。
“这就对了,那地方是黑熊和其他野生动物的家。”
永喜觉得自己觉悟很高。爷爷不干了,本来就又黑又严肃的脸拉了下来:“你就出生在这里,你也是黑熊了?”
永喜差点儿没被噎死,他的喉咙卡了几下,给爷爷做了个大鬼脸,扭过头,看到爷爷的床上放着几个包袱,知道爷爷已经开始准备下山了。永喜抬头看了看堂屋正中的猎枪,想动,又怕惹恼了爷爷。他又看看床上的包袱,觉得还是先给他弄下去几件再说,这样他就没有退路了。永喜不吭声,上前背起一个包袱就往外走:
“记住哦爷爷,可不敢有不好的想法。老师说过,这里是咱们共同的家园。”
爷爷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昨天爸爸妈妈专程上了一趟山,把爷爷的多数东西都背下来了,只剩下被子和几件换洗的衣物。
今天要是他还不下山,我就把他的被子抱下来,他怎么着也得下山了。不,我把被子留给他,把猎枪给他扛下来,看他还有什么盼头。
有了这样的决心,永喜心里一点儿都不着急了。他一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不时看一看山里的风景。大雪把绿葱葱的山野一盖,到处都是巨大的白色的馒头,偶尔看到远处黑黢黢的房屋,配合着大雪下面隐约露出的绿色的竹林,也不觉得老旧了,倒是有了一种走进诗里画里的感觉。
天那么冷,慢悠悠地上了山,永喜还是出了一层薄汗。他来到老屋,发现院子门口有一串脚印直通山上。永喜的脊背又湿了一层。他快速推开虚掩的门,进入院子后直奔房间。推开门,墙上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枪的印痕。
永喜飞快地顺着那串脚印往山上冲去。
山路很滑,男孩摔了好几跤,身上沾满了雪和泥污。当他总算快要到达山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爷爷像个金刚一般站在悬崖中的一个洞口,威风凛凛地单手持枪,满面微笑地瞄准了下方的什么物体。
“爷爷!”永喜大喊了一声。
爷爷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倒是一只藏在林子里的麻雀受到惊吓,仓皇地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
爷爷没有抬头,单手用永喜几乎看不出的动作把枪管往上一挑,砰的一声枪响,那只麻雀便没了影子,一团零散的羽毛在空中悬浮了片刻,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永喜看到爷爷的笑容随着枪口的青烟淡淡地散去,那老树皮般的皱纹里隐隐地渗出了两粒晶莹的液体,就像一棵老树,孕育了一生的能量,最终才凝结出的两颗琥珀。
弟弟的伤不严重,当爷爷正式离开老屋,搬到下面和永喜他们同住的时候,永禄又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了。爷爷刚一进门,他就不停地围着爷爷询问黑熊后来是什么情况,它是怎么爬上悬崖回到洞穴的。
弟弟知道那个地方,那悬崖可比自己和哥哥滚落的那个陡坎高多了。那个陡坎母熊都没敢下去抓自己,那么高的悬崖,可别太为难它了啊。
爷爷说:“那多简单啊,我从洞口把我的空袖管垂下去,让它抓住,甩了一下脖子,就像提溜一只小鸡那样,把它提溜上来,交给那三只小熊了。”
永禄撇了撇嘴,知道爷爷是在吹牛。
事实上,当猎人离开后,黑熊心里没有了压力,自己就顺着悬崖慢慢地爬上来了,悬崖上还有钢丝网供它借力。
永禄转变话题告诉爷爷,他的伤好了,就是屁股上好像留下个熊爪样的疤:
“妈妈说了,反正是在屁股上,有疤就有疤吧,那地方又不会给别人看。”
爷爷不动声色:“也好,做个记号,万一将来要是走丢了,好找。”
妈妈在一旁听了,总觉得啥地方不太对劲儿,她朝着爸爸眨巴了几下眼睛,爸爸恍然大悟:
“爸,您可真是老了,就算是咱家永禄走丢了,您也不能挨个到人家屁股上去找记号呀。”
“你懂个屁!”
爷爷把眼睛一瞪,但没有看爸爸,而是朝着永喜兄弟俩挤了下眼睛,转过身子,佝偻着脊背,甩着那只空空的袖管,寂寞地走进了那个等待了他多年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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