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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按下后四十回不谈，暂且将前八十回作为“人生一梦”、并在整体上，红楼梦这本著作可以说，它道的是人生幻象，并且是多以贾府日常在不同层次上不断地反映和反思这种幻象。也就是说，它从生活的原貌出发，力求如实地描画人生这场大梦，所以，这样的主题自然就能够涵括了那么多纷繁、却又不枯碎的故事情节。
但第九回，读来似乎进入了“梦”的核心，或者说它是梦中之梦，是更接近了梦之底层的那一段，因为它生动而详尽地刻画了诱发学堂乱局的多元因素，以及权力与情感刺激下的矛盾迭起，它在极其有限的时空安排里关涉了具体原因、也关涉了发展，但却丝毫不因这些要素的密集而显情节和节奏上的局促。
在红楼梦中，这样大篇幅连续写实的方式，似乎是能够让读者产生这样的意识的：即第九回在表面上写了学堂风波，但出于它在整部著作中的独特写实性，倒更像是以学堂这种特定时空为演练场，笔力俭省而又剧情细致地向读者推演了一番贾府大厦的具体坍塌逻辑——因为在这个矛盾密集、事故频出的学堂闹剧缩影中，同样交织着对贾府种种不堪与无奈的多重比拟。
所述这场学堂风波，便是一种对梦的内容之所以走向坍塌的内在结构化原因的披露，亦即它从组织细节上暗自却又明确地解释了为什么贾府的难以持久。若将贾府比作价值发展阶段的成年，学堂比作价值发展阶段的童年，那么，成年是童年世界所瞄向的模刻，童年是成年世界的又一次期待与接续，它们在整体上共同组成了梦的完整。若把这样的成年世界作为生活的基本背景与目的，孩童的闹世风波是否也可以看作一场引人思索的“学堂惊梦”呢？
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短短数语间，价值、策略和性情，在袭人身上成功地做到了三合一：
（1）“这是那里话”——这句迅捷、语气自然的反驳，告诉宝玉我的“不自在”并不为着冷清，而是另有忧心和思虑，接着便是袭人的一番“娓娓道来”；
（2）“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男性价值观的输出，也是出身卑微之袭人的观察和心底认知。“读书是极好的事”，这是正着说，“不然就潦倒一辈子”，这是反着说；这样的话，恐怕曾在不知多少百姓的饭桌上，当父母教育子女读书上进的时机里讲到过，只是当这样的话也从袭人口中讲出时，足见传统男性价值主导下、某种主流人生理念的深入。“终久怎么样呢”，袭人思虑之远，即是将自己对如此价值话语结构的嵌入之深。
（3）“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真是写尽了男性价值主导下的传统女人，也写尽了彼时女人对男人形象的期待，无非是功名和家庭。而这两者，在彼时的价值话语体系下，竟然是如此紧密勾连着、以及对男人和女人共同形成羁縻的，它们共同成为因素，无分内外，并意欲为某种稳定社会的成型而作出心甘情愿的服务。
（4）“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父权制，在贾府家庭教育和家庭生活中，以一种极其理应如此的方式呈现，其道理怎样，自然并非如袭人者所可解悟的，却是如袭人者耳濡目染之下所必须顺应的。贾府中，恐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天伦就是理。
（5）“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劝学、爱护男性、保有男性，是旧伦理下女人“贤”的标准；在此价值体系下，袭人的觉悟是自发的。当然，袭人身世卑微，要在巨大阶层落差中求得顺势生存，是无从做到生命自觉的——这是袭人和小红，尤其是和晴雯在选择上的某些不同之处。
（6）“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深知宝玉是情感沉溺之人，所以除了这其中无法言说的情愫，最能够表现袭人策略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这句话的深意也还在于，它几乎就是一种夫妻间的寻常语言，撇开宝玉和袭人间的或名或分不说，它进一步呈现了以情感为表现形式的价值羁縻。也就是说，这既是一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感语言，但更是一种传统男性价值主导结构下家庭社会语言的规定形式。
从某些方面，人们常把袭人比作大观园中的另一个宝钗。如果引用雅斯贝尔斯的一句话，“外交政策源自暴力政策，后者把一切言谈变成诡计”，某种程度上，这或许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深恶父权秩序的宝玉，在男女爱情上所根本不能接纳宝钗的原因，因为那里真正失去了生命情感的实在与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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