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介绍另一位聪明的、有幽默感的、蔫坏的、对西方现代艺术造成更大破坏的达达，马塞尔·杜尚。
他也是我个人非常喜爱的一位艺术家。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非艺术家”。他最有名的事迹，应该就是1917年拿一个小便器《泉》去参了展。
杜尚
泉 Fountain
1917
不过，杜尚也不是一开始就投身“非艺术”的，这是一个非常漫长复杂的过程，当中也有着很多有趣的偶然。这一讲，我们就先来介绍一下杜尚早期的创作，看看他“好好画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杜尚的家庭
杜尚是1887年出生在法国鲁昂以北19公里的小镇布兰维尔。他是家中的老三，上面两个哥哥当了艺术家之后都改了名字，大哥改名叫杰克·维庸，是个画家，熬到七十多才出了名。二哥改名叫西蒙·维庸，是个雕塑家，死于一战。为啥两个哥哥要改名啊？因为杜尚在法语中是田间地头的意思，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太土了。
杜尚的父亲是个小镇税收所的收税员。虽然不起眼儿，但是他娶了一门好亲。老丈人以前搞货运代理发了大财，嫁闺女的时候就给了一大笔嫁妆。杜尚的父亲很精明，他用媳妇的嫁妆买下了布兰维尔镇的公证人业务。
当时在法国当个公证人可不得了，因为大事小情合同买卖遗产继承，人们都习惯去公证。这么着，小镇上哪块资产被低估了，谁家开什么买卖赚了多少钱，公证人知道得一清二楚。杜尚的父亲靠着信息不对称，在公证费之外又赚了好多钱。
杜尚的父亲也很开明。六个孩子中有四个要去学艺术，他也不拦着。每人每月发150法郎生活费，每笔开销都记录下来，然后在他们继承的遗产份额中扣除。这还真是个特别讲道理的做法。
如果说杜尚的父亲解决了他的经济问题，那么他的母亲则为他提供了艺术细胞。
杜尚的姥爷，因为发了财就早早退休了，然后一门心思画画。他的作品甚至还入选过官方沙龙，是个非常不错的风景画家。
埃米尔·弗里德里克·尼科尔（杜尚的外祖父） Emile Frederic Nicolle
村庄 The Village
1889
他的母亲耳濡目染，也喜欢绘画和音乐。不过在生杜尚的时候，因为生病，耳朵几乎全聋了。失聪大大影响了母亲对孩子情感的表达。这对杜尚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杜尚一辈子性格恬淡，什么事儿都无可无不可，但求随缘。这么个公子哥派头，再加上相貌极其英俊，所以他一辈子都有很好的女人缘。
印象派和野兽派
杜尚8岁那年离开家，前往鲁昂的高乃依中学读书。这所学校非常好，除了戏剧家高乃依，柯罗、莫泊桑和福楼拜，也都出自这个学校。
在校期间，杜尚1902年得过一次数学竞赛冠军，毕业的时候还获得了鲁昂市“艺术协会”的奖章。这个奖章，只授予学校中最有绘画天份的孩子。如果是普通孩子，这个成绩已经很值得骄傲了。但是要知道，杜尚后来不画画了，专门研究国际象棋，还代表法国去参加世界大赛呢。他那脑袋瓜子可不是一般的脑袋瓜子。所以他在中学时期其他功课只考了及格，完全是因为学习不够努力。
我们看杜尚读中学时期的两幅作品。虽然谈不上多出彩，但也是中规中矩的印象派风格，显现出很好的基本功。
杜尚
布兰维尔的风景 Landscape at Blainville
1902
杜尚
布兰维尔的教堂 Church at Blainville
1902
1904年秋天，17岁的杜尚前往巴黎投奔两位哥哥，踏上了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征程。但是，杜尚竟然没考上巴黎美术学院。这个事情让杜尚觉得很丢脸。从那以后，他就走波希米亚风了，成名发财也不想了，觉得能当个漫画家赚点儿收入，再加上老爸每月的150法郎，能吃饱饭就得了。至少杜尚自己是这么说的。
1905年，马蒂斯他们的野兽派在秋季沙龙展上大放异彩。这件事情触动了毕加索，也同样触动了杜尚。虽然马蒂斯他们从1908年之后自己都放弃了野兽派画法，但是杜尚却一直坚持了这个创作手法。
杜尚
坐在窗边的人 Man Seated by a Window
1907
1909年，他画的一幅《沙发上的裸女》，竟然还被美国舞蹈家邓肯买去，当礼物送给一个闺密。因为邓肯没说送的具体是谁，那幅画也就不知道所踪。不过风格应该和这幅《穿黑丝袜的裸女》差不多。都是用黑边构个轮廓，然后用厚涂的笔触填上主观的颜色。
杜尚
穿黑丝袜的裸女 Nude with Black Stockings
1910
除了一直坚持野兽派画法，杜尚与马蒂斯还有一点不一样，就是杜尚并没有把空间压缩成完全的平面，而是保留了马奈式的浅空间。这种混搭的风格，显示出了杜尚的犹豫。他还在五花八门的各个流派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小心的尝试。
而到了1910年，杜尚又迷上了塞尚。我们看他创作于1910年的《父亲肖像》《下棋》和《两个裸女》，受塞尚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杜尚
艺术家父亲肖像 Portrait of the Artist's Father
1910
杜尚
两个裸女 Two Nudes
1910
这个时期的作品中，最好的就是这幅《下棋》，明显是在模仿塞尚的《玩牌者》。不同的是，除了下棋的两位哥哥，杜尚还把两个嫂子画了进去，以体现婚姻生活的无趣和无聊。
杜尚
棋局 Chess Game
1910
塞尚
玩牌者 The Card Players
1890
虽然杜尚结了两次婚，最后一次婚姻还很幸福，但是他一辈子都在诋毁和攻击婚姻制度。他说“妻子、孩子、房子、车子……这些都是生活硬塞给男人的，我一样都不想要。”可笑的是，杜尚他们兄弟姐妹六个当中，只有他一个人生了一个女儿，不过是个私生女。
不过杜尚受塞尚影响的时期不算长，也就一年多的时间。而且这个时期，杜尚和塞尚还有个很重要的区别。
塞尚是以科学家自诩，要“找出绘画各要素之间和谐的关系”，那么他当然就要避免和反对，画面有什么具体的寓意。而杜尚的很多作品，都在追求某种象征主义式的“寓意”。这是理解杜尚日后艺术走向非常重要的一把钥匙。
也就是说，杜尚画画，追求的不是视觉效果，而是观念。他要让一幅画来呈现他脑子里的想法。
分析立体主义时期
到了1910年，毕加索和勃拉克的分析立体主义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批画家就聚集在杜尚的大哥杰克·维庸的身边，天天讨论原子内部结构啦，相对论啦，四度空间啦，也跟着搞分析立体主义。
因为杜尚的两个哥哥，还有前面提到的画家库普卡他们，都住在巴黎西边的皮托市，所以这伙人就被称为皮托集团。之前给毕加索列方程式的那个数学家普朗塞，因为去毕加索画室每次都要顺点东西，被毕加索赶走了。皮托集团也把他请了来，让他给列方程。是这么个学习气氛。
虽然大家都在搞分析立体主义，但是有几个原因，导致了毕加索和皮托集团互不来往。
第一个原因是，1903年毕加索大包小卷刚往蒙马特搬的时候，杜尚的大哥以为他是逃房租呢，当众嘲笑过毕加索，大老远的从西班牙跑我们这儿占便宜啊？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情让毕加索耿耿于怀很多年。
第二个原因是，毕加索和勃拉克都是画商卡恩维勒的签约画家，他俩的画就在卡恩维勒的画廊里展出。皮托集团天天跑来学艺，卡恩维勒就很烦，骂他们是冒牌货、二流货。
第三个原因是，搞分析立体主义，那你就得天天聊黎曼几何呀，庞家莱四维空间呀，爱因斯坦相对论呀，汤姆森的葡萄干布丁原子模型什么的。那么，杜尚大哥是学法律的，二哥是学医的，都是正经的知识分子。虽然他们也并不真明白这些高级玩艺儿，但是毕加索和勃拉克也不敢去见面，因为一张嘴肯定要露怯。
这就导致了一个怪现象，杜尚大哥他们的皮托集团天天敲锣打鼓张罗立体主义这画展那画展的，毕加索和勃拉克两个人却从不参加。后来有好多人就说，看看人家毕加索，到底是大艺术家，宁静致远，淡泊明志blabla，其实不是因为这个。
杜尚脑袋瓜聪明，数学还好，他大哥还是皮托集团的领袖。那他当然立即就迷上了分析立体主义。沙龙女主人格特鲁德·斯坦因就曾经回忆说：“杜尚很腼腆，人多的地方不爱说话。但是你千万别提四度空间。一提这个，他就刹不住车了。”
我们看他1911年的《小夜曲》《妹妹苏珊娜肖像》和《棋手》。都是妥妥的分析立体主义风。
杜尚
小夜曲 Sonata
1911
杜尚
棋手 Portrait of Chess Players
1911
杜尚
苏珊娜肖像 About Young Sister
1911
这幅《苏珊娜肖像》挺有意思，值得多说几句。杜尚把妹妹画得非常瘦，正常人不可能有这么瘦。然后他又在妹妹身体的四周画了一圈白色。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当时，大家都讲科学爱科学，但问题是，四维空间相对论什么的，没有人真的能弄明白。在这种焦虑和拧巴中，各种怪力乱神就出来了。1895年，伦琴发明Ｘ光，说有一种射线能穿墙走壁毫发无损。这个大家都觉得啊呀，真是好神奇，所以画家们就很喜欢在作品中表现这种效果。杜尚有一阵子，就很痴迷这个。他在妹妹身体周围画一圈白，这就是在模仿X光片的效果。
杜尚
春天的年轻男女 Young Girl and Man in Spring
1911
杜尚
灌木丛 The Bush
1911
好，挺乱的哈。咱们小结一下。杜尚的出身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吧，但是老爸很讲道理。六个孩子中有四个投身艺术，他都给予经济上的支持。另外，他的外祖父和母亲都有很高的绘画和音乐修养。对于一个有志于艺术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家庭条件实在是再理想不过了。
杜尚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聪明，脑袋瓜非常好使。他1904年投身艺术、前往巴黎后，先后受到了印象派、野兽派和塞尚的影响，然后在1911年加入以大哥为领袖的皮托集团，进入分析立体主义时期，一路顺风顺水。
到了1912年3月举办的独立沙龙展，皮托集团非常重视，要组团参展，一举拿下分析立体主义的领导权。大家都摩拳擦掌的。杜尚提交的作品是这幅《下楼的裸女》。但是没成想，这一下却翻车了。
杜尚
下楼梯的裸女2号 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 No. 2
1912
按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画法，未来主义画家不早就搞过这种表现运动的东西吗？比如巴拉画的这幅《被拴住的狗的动态》。
贾科莫·巴拉
被拴住的狗的动态 Dynamism of a Dog on a Leash
1912
划重点
1 杜尚投身达达和“反艺术”并不是一步到位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复杂的过程。
2 杜尚1904年投身艺术、前往巴黎后，先后受到了印象派、野兽派和塞尚的影响。
2 1911年，杜尚加入了以大哥为领袖的皮托集团，进入分析立体主义时期。但皮托集团与毕加索、勃拉克并不来往。
甜小姐:
1917年，杜尚和他的朋友去了售卖卫浴设施的J. L. 莫特（Mott）铁工坊，买下了一个普通的白底白瓷小便器, 然后杜尚把它带回工作室。从原本正常的使用位置重新翻转了90度，使它看起来像倒置在那里的。然后在水管接头方向的右侧用黑漆属上一个为“R. Mutt 1917”的假名（关于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众说纷纭，其中一个说法就是改编于这个工坊的名字Mott），然后，还为这件作品起了“泉”这个名字。他把它匿名送到美国独立艺术家展览要求作为艺术品展出。 但是理事会对于“Mutt先生”提交的这件作品是否是艺术品展开了长时间的讨论。最终，这件被视为玩笑的作品被放置在展览会场展墙后方，并没有正式展出。杜尚抗议独立艺术家协会理事会，认为其无法公正地对他的作品《泉》做出评判，于是就决定退出理事会。2005年，他的小便池，被全球500位重要的艺术界权威人士评为：对艺术史影响最大的艺术作品。 我们回到理事会的那个问题，什么是艺术？如果“小便池”是艺术，还有什么不是艺术？如果没有什么不是艺术，那就什么都是艺术。如果什么都是艺术，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是艺术。如果什么都不是艺术，那么，艺术也就只剩下了对艺术本身所发出的质疑和追问。 艺术的概念变得模糊和更宽泛，它直接与生活进行了平等对话。如同维特根斯坦将哲学引向了语言的天地，杜尚将绘画引入艺术的自由之境：他选用常见的日用品，将其转化为艺术品。这个过程中，艺术家的角色便是赋予物品意义。 杜尚的理论有三个重点： 1.对象的选择本身也是一种创造性行为； 2.通过取消对象的“有用”功能它就变成了艺术； 3.对象的呈现和添加标题赋予它“新思想”。 好吧，我感觉我超前到了顾老师明天要讲的。
Ryan:
杜尚“正常”画画其实还是很耐看的，毕加索也有着相似的过程，少年时的作品技惊四座，只是缺乏“思想观念”和“时代潮流”的加持，看起来仍旧是一个跟随者。一种巫术，如果道具是一致的，那只有通过改变道具的使用方式和呈现的内容来达到通灵的效果，这个想法应用于绘画，就大体能理解毕加索和杜尚艺术风格的演进，大胆的猜想了一下：19世纪末期以来标新立异的艺术家们，每一个单独的个体都几乎是一部简约的艺术史。 于是想到了阿城先生在《常识与通识》那本书中提到：“艺术首先是自我催眠，由此而产生的作品再催眠阅读者”以及“电影是最具催眠威力的艺术，它组合了人类辛辛苦苦积累的一切艺术手段，把它们展现在一间黑屋子里，电影院生来就是在模仿催眠师的治疗室”，深以为意。
我就是我:
家境优渥，有家庭艺术氛围的熏陶，还有聪明小脑瓜的杜尚，在艺术这条路上还真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一路受到马奈、马蒂斯、塞尚和立体分析主义画派影响，中规中矩的画了很多年。 但他并没有像塞尚、毕加索那样，生拉硬拽的非要在画中摸索科学规律、体现科学元素，他早期的画除了呈现视觉效果，还有一些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和观念，是个有想法的画家，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棋局》，两对夫妇，四个人，男人在专心下棋，女人并没有在一起交流（或者该说的都说完了），很无聊的在旁边各怀心事，等的花儿也谢了…… 《小夜曲》，很喜欢这幅画，色彩淡雅，四女子或坐或立，或弹或拉，仿佛能听到优美的旋律在空中盘旋 《春天的年轻男女》，怎么会联想到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摘苹果呢？是不听上帝指示，不走寻常路的隐喻吗？还是我想多了 《下楼梯的裸女2号》，前面课程里第一次看时没感觉，现在再看：楼梯、甩动的手臂、丰乳肥臀、飘飞的裙裾，一下子都有了，还真是奇怪的感受，是绘画标题给了我暗示，我的潜意识就调动出这个具象吗？ 这就是欣赏绘画好玩的地方，你和绘画是可以交流的，像一次又一次的谈心期待顾老师下一讲——一个“反艺术”的杜尚！好好的路为什么就拐弯了呢？
美人鱼🧜♀️婉豆:
有趣的自由灵魂之马塞尔·杜尚 嗅觉艺术的最早践行者之一 这个会给蒙娜丽莎画小胡子的男人，注定是离经叛道，特立独行的，总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完全不被周围的事物所禁锢，活得如此洒脱，他说过：“我喜欢呼吸甚与工作。”
毛凯:
杜尚还真是学啥像啥，各种风格都相当扎实啊，这对于艺术家而言是相当不容易的事——要学会这些相互矛盾又关联的画派，肯定不可能是拜个师傅就行了的，绝大多数都需要靠他自己揣摩自学，这实在是了不起。
单宏伟:
杜尚分析立体主义时期的作品很有科技感，棋手以及下楼的裸女和变形金刚里擎天柱之前的博派领袖钛师傅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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