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阿力麻土那年去阿力麻土,正是初夏时节,兰郎公路边下车,经横跨广通河上的蓝桥头,进入阿力麻土乡,路的两岸绿海无边,田野里的麦苗和苞谷葱茏。我们边走边问,一路走到了古城。村民马阿伯给我们说起,古城村地名的由来,曾是一个古代城的所在地,他手指村北那道绵延的旱塬,说古城就在台地上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隆起的台地焦黄的山坡上,影影绰绰,有几棵小树立在沟壑间,投下星星点点稀疏的绿茵,与连片的黄土构成对照。马阿伯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望着身后的旱塬说道,翻过这道高耸的山梁,便是东乡果园赵家了,听到他这么说,我装作不知的神情,一面听着他的讲解,心里却在暗自欣喜。那里于我来说,不算太过于生疏,而且还较为熟悉。那几年,我在几个村庄小住,与黄土板块融为一体。
然而,我还是感到了诧异。山脊仿佛一道分水岭,沿山根的两边,分布着俨然的村庄。南与北有些不像,但模样依然类似,同样干旱和焦渴的土地,同样沿着山脚的附近,都有一条蜿蜒的小河,无波无澜,舒缓地向着洮河汇聚。伴随着山脉迤逦,拐过了盘旋的山梁,眼前在不断变换的风景,远远地望去,那绿树葱茏的地方,便一定有人家村落。长久地穿行在旱塬台地,灼烤的阳光直视,我的双眼充血丝,拙于找到了些许慰藉,播撒星星点点的荫凉。
这是怎样的生存呢,我心生无限感慨,有了水,便孕育生命的延续。北坡山麓,使她负载着沉重的力,一脉清溪,似有若无,浓淡相宜,润养的两岸流域郁郁葱葱。凤凰山脚下,便是阿力麻土古城,处于开阔的河谷川塬地带,古城南面对着一脉流淌的广通河,村北的山峦挡住了东乡干旱的气流,同时拥抱广通河湿润的水气,赋予她生态涵养的自然环境。
走进绿荫环抱中的古城,沐浴着河畔的空荡回风,穿行在撩拨人心的诗情画意中,徐徐吹来的风轻柔妩媚,拂过脸颊掠过发迹,满目苍黄的况味里,只是看不见古城昔日的模样,徒留下一个饶有悬念的地名,牵引出人的联翩浮想。我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突兀的旱塬,想从那里寻觅时间的遗落,隐藏在沉默黄土层深处的迹象,哪怕只是些许残垣断壁的存留,不经意间留下的一线蛛丝马迹,目力所及之处或将会成为古城的路标,指向那片曾经拥有过的喧嚣,铭记着一段辉煌时光。现在沿着生动的注脚吸引,走进古城里巷的最深处。
可惜那于我终究是一无所获。活像一个懵懂的孩子,脚步踉跄站在她面前,恍若身在梦境中,麦草秸秆的芳香,馨香裹紧人的魂魄。这番了然的欣喜和心头纠葛的慌张,我顿感浑厚的苍凉包围。心里毫无准备,她也如砥坦荡,如我不曾设防,可眼前突兀的古城,俨然一道高耸的门槛,卧在万顷旱塬的怀抱,这时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那一刻,惘然地凝望着北山台地,苍茫寥廓的山峦,绵延耸立静默着的寥廓,仿佛汹涌翻滚的波涛,忽然顿时间凝固,随即化作山梁,绵延起伏的瀚海,一股怅然若失的岑寂,悠然涌上我的心头。
村庄静静地伫立在河湾,晌午娇艳的暖阳中,村头树下卧着的牛,微醺着惺忪的双眼,半月圆弧犄角,贴近隆起的脊背,犁地时磨出了老茧。农人在休憩,犁铧在墙角睡觉,牛也跟着打盹,嘴巴却蠕动着,唇齿左右咀嚼,反刍上午主人在一捆紫花苜蓿,添加的两手捧苞米,犁地辛苦了,犒赏慰劳它,牛好像沉浸在梦境,好像陷入回忆。正是时近中午,行道两边的树叶,慵懒地顶在头顶上,散发出蜡纸般的光斑。
一天里的最好的时光,林荫道上铺洒着凉,穿过树桠间的阳光,脚踩地上的斑驳的碎片。村口传来朗朗读书声,绿荫掩映的清真寺,飞出一檐犄角,鸽子咕噜噜地鸣唱。阡陌纵横的村舍,对我是轻车熟路,无须问路何方。我们走进村庄,大人和孩子们新奇地打量着我们,清澈纯净的眼睛里有几分陌生,看着我们这群外人闯入他们的生活。
清澈的目光,我们在无言中,瞬间有了对视,像是了然于心。语言真是多余,在平整的公路尽头,心里激荡着音乐的悠扬。触动了我隐藏在冷漠面孔下的心,忽然有一种久违了的感动,接着便是亲切充溢胸襟,纯粹的自然的淳朴和善良,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眼前。静谧的古城,好像荡出了时光之外,正由僻远成全了村庄的完整,保存着原生态的淳朴。
阿力麻土古城是东乡族村落。我喜欢古城这个地名,喜欢有故事的地方,它们让我着迷。乍听到个悦耳的地名,心里细细品味,粘着文化的氛围,如果再有典故附着,于是格外留意缱倦,印象里便要格外加分了,自然有了几分偏爱在当中,脱颖而出。
刚听到有人说阿力麻土时,我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不是梨果的意思吗?阿力麻(almat),是一句蒙古语,意即梨果之意。后缀“土”当是波斯语,就是方位名词,所指的“地方”的意思。广河的朋友,告诉我,去阿力麻土乡时,我问他你刚才说什么地方?“阿力麻土——”他重复了一遍,然后用征询的表情看着我,“想不想去,阿力麻土?”我嗫嚅半晌,想告诉他非常愿去,但话头刚溜到嘴边,却咽下了后半句。
我屏息听着他说的话,生怕一开口会打断他。接下来心动的时刻到了,我有十二分的把握,心中的盼望正朝向好的一面延展,箭矢一般射去。
那天,我们似乎以一位风土大师的架势走进古城看山观水,东张西望。河道变瘦,河面变窄,心里却敞开折。目睹着热情如水流失。
马阿伯一家待客极其热诚,反而叫我们惶恐,反倒生分之感。饭菜简单几样,确是都很香,当然是最高的规格。礼仪和馈程,逼着人不由正襟危坐。我坐不惯炕,腿关节和踝关节生痛,用不多久,膝盖酸麻胀痛,直至失去知觉。于我倒像是上了刑具。
土炕在屁股下坐得热起来,主人前面出去一阵,炕洞传来咚咚地响声,想必在屋后填炕。即使在夏季,农村也是烧炕来驱散潮湿。那夜我睡得不踏实,几个挨得太近,二来隔床,翻来覆去,就像在鏊上烙煎饼。炕太热了。又铺着新毛毯,用衣柜里取出的新棉被,绸缎面光滑如丝,沾手。棉被铺垫在身下,宣软厚实。迷迷糊糊,盼着天明,可到了天色平明时分,却架不住打盹,睡着了一会。
我是被从树林间的鸟鸣声中吵醒的。
炕上发出均匀的鼾声,我蹑手蹑脚下得床来,悄悄带上门走出院子,去了村外后山。巴望着在山上能发现点什么,比如一块瓦当,半块砖头,一片盖碗瓷片也好。这一次田野漫步,我的收获颇为丰硕。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待我满载而过,回到家中时,刚进门,只见院子里人忙着张罗着,早饭很快也就跟着端上来。满院子阵阵飘溢喷香的洋芋菜味,这才猛地意识到,肚子确实饿了,进门看到大家都在等待我开饭。心里顿时实在惭愧,不好意思啊。不知他们就这么坐着,等了多时。
“你,啊里去了啊?”马阿伯急切地问我,口气里听出了父亲般的严厉,嗔怪的腔调,俨然我已是这家中的成员,但言辞里却柔和婉转。柔和得一如我的父亲。
院子里曙光一片,朝阳明黄娇艳。
“我到山上去走走。”我答道。
“克里木骑摩托庄子四处寻过来了,整个庄子齐齐地寻完了,就是不见你。到处问人,说是向山上去了。放羊的人见了说的,那个人身胚倒是像你的样子。我们心思着就是你了,我们这里只有你们来了,再没有外人。”克里木笑盈盈的脸上,带着憨厚和朴实。那辆摩托车停在院子中,车轮上粘着焦黄的泥巴。骑摩托的人,在村上,算得上是很人了。克里木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想起村外确实遇到的羊群,在林边小溪边饮水,溪水清澈,在漫坡沿断断续续,留在车辙印处的积水,碗口般大小的水洼,一碗水明晃晃地映照天空曦光。溪水若有似无。林子幽静,白杨树在夏季拔节,的发散着清爽的苦味,林子间回荡着熏人的风,窜进鼻息,竟然格外清香。早晨馥郁清醇醉人。猛地呼吸,清冽沁人心脾。牧羊人操着羊鞭,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量着我。头羊一蹦子,窜出了老远。羊群哗然聚敛,警觉地竖起耳朵,扭头转身望着我。我这个生人,闯入了它们的生活。
“是啥都没有,山上光秃秃的,没有草,连棵树也没有,那里有啥好浪的,上那做个撒呢?”马阿伯说道。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没有念书,是他一辈子最遗憾的事。我对马阿伯说,“幸好你没念过书呐,要念过的话那肯定更不一样。”人尖子里的很人啊。
“我找见了一个好东西。”说着,我掏出捏在手心里的牙齿。
“嗨!是龙骨呗!这有啥稀奇的?后山上洞里边多的是!一堆才几毛钱。你捡它作甚?又不值钱!”家里人恍然大悟,马阿伯爽朗地笑道。
“吃饭吧,快吃饭!菜都凉了!”马阿伯习惯性地抓起竹筷子,用右手擦了一把筷子,好像是上面粘着土似的。对齐了筷子,搁在我面前的炕桌上了。
早晨家里的气氛似乎缓和立刻许多。昨晚的争执过后,今早马阿伯不再坚持己见。因为我们在场才会出现的旁观,马阿伯将满腹的懊恼,转移到女人的身上。无非是菜咸饭淡,埋汰老伴的手艺。
又是我们离开的时间。顺路到马阿伯的河滩地看,执拗不过他的心意。我们的到来是一种调和剂,从未有过。我们于事无补,但家里缓和了许多,我们熬过了难忘的一夜,看到一家人心里头的疙瘩解开了,他们心头的乌云渐渐消散,我们比吃糖还甜。
马阿伯一家五口人,我看出老夫妻俩各自起居,人上了年纪,倒比年轻时更要强起来,各自住在自己的房间。剩下来的便是儿女亲情了。母亲显然和两个儿子贴心,基本站在一条战线上,他们父子各干各的营生,每天只有晚饭时,好像才能一张炕桌上。我猜测,或许只是因为我这些外人到来,他们才勉强屈就自己,坐在了一起。而且,我还发觉,他们对我们的态度不一样。
克里木与我年龄相仿,比他哥哥略微小几岁。身上穿着潮流的衣服,白帽子斜斜地扣在头边,好像风一吹快要掉下来。但始终没掉。我们心里纳闷着,帽子贴着不动的功夫。克里木长相不知跟了谁,既不像父亲也不像他的母亲,甚至也和哥哥长得也不像,在这家人里有着另外的一副模样。连他的性格也不像一家人。
克里木刚结婚一年,他们还没有娃娃,父亲给我们说着。兄弟俩在三甲集皮毛城市场,贩卖羊皮营生,西部有名的旱码头,皮毛发到这里来,又从这里发出去。他们各做各的生意,即使同胞兄弟,同一根藤上的瓜,他们长得也不像。马阿伯希望儿子子承父业,务劳河边的几十亩河滩地,种庄稼过活踏实活人。而后代则另有打算,各有各的样式,年轻人也老人想的不一样,观念差距很大。大哥显然不支持父亲,认为整天忙活,投进去的人力不说,就化肥就要上千块钱,打不上粮食,一年忙到头的收成,真的不够投入的操心费。用儿子的话来说,每天到思市场挣的钱抵得上他辛苦一年的,果真也是如此。好像种地的大事,在父亲那儿看来,更像是一种近似信念,支撑着他的精神。对大地的眷恋和垂顾。
古城到八仙口马良大桥,到三甲集皮毛市场。哥哥可能顾家一些,弟弟克里木只是吃饭。家务活由长子担当,哥哥会过日子,把挣到的钱,平时手里捏得紧,去年把家里南房堂屋用三合板装潢,安装了板材和射灯,晚上打开开关,彩灯频闪眨着眼,跟歌厅似的。我艳羡地啧啧称赞,而马阿伯却撇了一下嘴角,拉长了脸。本来就长的那张马脸,这样便显得更长了。对儿子的小本买卖,父亲是不屑的。
早饭是克里木的媳妇下厨做的。门外上一道菜,克里木便过去接住,媳妇无声无息,个子娇小,手脚麻利。每次撩开门帘,忽闪一掀起的瞬间,便从门帘缝隙闪过,旋即在窗台前的身影。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女人并不进屋。家里这时就是男人的世界,六七个男子汉坐在炕上,我们是家里的客人,坐在炕桌前吃饭,女主人便不再露面。
忽地想到去广河,正好顺路途中下车。在心里这么想着,站在售票窗口前,服务员已在里边问去哪,只是犹豫了片晌,便心意已定。途经七道梁隧道过来,出了洞口眼前地界渐宽,视野随之开阔起来,心胸跟着豁然开朗,尽管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漫天飞雪遽然而至,能见度仅百步开外,沿途风物看不真切,纷纷扬扬的雪花倾泻,天地一片混沌。
是夜,皓月一轮剪影当空,月光倾泻,皎洁似水,久久不能入睡,披衣近窗台坐在灯盏下,展开信笺在纸面涂鸦,长长的一封信纸,那副憨态可掬的认真,真是童稚的可以。
现在我不须借助想象来复原,当初的惘然鲜明地坦陈在面前。史书记载,元代时“森林遍野,草木葱茏”。化作南北两岸的沃野,形成了相似的景致,写满故事的风土。听阿力麻土,一颗梨果从树上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敲击在大地的鼓点,让我几分沉醉。
人把自己留在村庄,宛如一颗汗珠,晶莹地落入泥土。他们的顽强,他们的执著,让信仰根系发达。这些年,过得纷繁,我心境沧桑,这些足以让一个少年变成心事重重的人,沧海桑田,惟有不变的是对故土的依恋。
每次去古动物化石博物馆,看到土黄色的骨架,便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家人,想起马阿伯一家,想起阿力麻土。过去了十几年,不知他们全家人过得好不好。阿力麻土和他们家,泥土般的浑然一体,渐渐地融化在天际,满天晚霞,映红了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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