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歌]
被问及如何评价新晋人气画家西云舟时,一贯处变不惊的关先生却在媒体的镜头下,愣住了。然后他又一如既往地和气地笑了一下,他说,是专业素质很好的画家,他很希望学习。敏锐的记者捕捉到了信号——关先生说“专业素质”,而不是“专业能力”。于是记者狡黠地追问,那对于此次西云舟借画展向您致敬一事您有什么想回应的么?
关仍歌默了默,才诚恳而真切地开口。
他说,谢谢。
树里一直很讨厌媒体,所以当她嘟囔着把电脑合上的时候,满怀设计图纸的关仍歌并没在意。他只是还在修改设计图,修改到什么时候呢,大概到他自己满意,甲方也满意吧。可直到午休时候,树里自己没忍住去问关仍歌,您和西云舟是同学啊?关仍歌这才像被一只手提溜起来,他楞了一下,说是。树里是应届的毕业生,对什么都感兴趣,都想知道,可这次一问她就后悔了。所以她点点头,又问,您吃什么,我去饭堂给您带回来。
等到年轻、有朝气的小毕业生离开的时候,关仍歌才放下笔。他想起来他的学生生活,想起来所有难以启齿的过往。那些回忆是他空荡荡的胸膛的填充物,现在忽地抽出,就只剩一个被风干又被虫蛀空的斑驳树体了。
大四那年,关仍歌在咖啡馆偶然认识了一个师弟。那天平瓷在咖啡馆里画油画,关仍歌觉得他很怪,就过去看,却在看见那副画的时候再也挪动不了脚步。就一直到落日,平瓷放下画笔,在靛青的上衣下摆勉强蹭净了手上颜料,然后朝关仍歌伸过去,我叫平瓷,很高兴认识你。
关仍歌瞄了一眼那只骨节分明而利落的手,搭上去轻轻握了一下,关仍歌。他又看一眼平瓷那十分有感染力的笑容,接了一句,画很灵动。平瓷有一双笑眼,弯成害羞的弧度,他不大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说,谢谢师哥,其实我认识师哥,我也是孙老师的学生,今年二年级。后来做为关仍歌最好的朋友,西云舟也就理所当然地认识了平瓷。有时写生和咖啡馆,他们也会叫上平瓷,不过那一段时间这种活动并不经常,因为关仍歌正在准备他的毕业画展作品。西云舟知道他并不太顺利,所以每一次被问起时他的遮掩并不令人怀疑。直到展出那天,西云舟看到墙上那副似曾相识的画。那种感觉,是染坊将一件精心绘制的布料爱惜地铺展开,却被观众发现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靛青色棉布。
西云舟记得平瓷在准备的那副画——也是关仍歌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就在画的那副,他把记忆中的画面和眼前的这一副一点点比对,也在绝望中,一点点重合。
那天晚上西云舟和关仍歌第一次吵了起来,他们曾有多默契如今西云舟就有多失望,多愤怒。他让关仍歌立刻撤下那副画,并且向平瓷和孙老师道歉。关仍歌只是坐在一旁摇头,说不可能。最后他说,我确实借鉴了平瓷的灵感,但我完成了,他没有。西云舟被噎住了,因为平瓷确实至今还没有完成那副画。然后关仍歌又说,没有人会否定我的才华,大家都知道,即使没有平瓷的灵感,我仍然会出色地完成我的作品。我唾弃你,西云舟最后这样说。
西云舟哭了一整晚,他为平瓷的白付热忱而悲恸,为践踏者的凉薄之心而愤恨,也为自己的懦弱而不知所措。哭到无可哭处,是这时间回绕的尽头,粉饰太平的高手又升起来,太阳底下,没有险恶之心。没有险恶之心…只是喃喃一遍,嘴里就咂出了苦滋味,却偏要笑着说甜。
陷入回忆的关仍歌是被树里叫回来的。树里已经把饭盒搁在他桌上了,他道了谢,又忽然想起那时候树里和他表达倾慕之情。他只是说,我不值得爱。从毕业那日起,他就从未松下气,一口气永远吊着,不上不下,死死沉沉。关仍歌甚至删除了平瓷的所有联系方式,也凭借着优秀的毕业作品得到了一切的梦寐以求。同样,也和西云舟再没有任何联系,只是听说他去了意大利继续修习油画。曾经他们是约定要一起办油画展的,甚至连对方的展的名字都想好了…只是如今,关仍歌退出了那条路,他害怕了,害怕看见沾满颜料的双手,于是他转行做工业设计。从上学时,他就与众不同,被所有人夸奖是个艺术天才,转行后的艺术天赐关先生和国际品牌联合设计过水杯,椅子,也为公益组织设计过救灾帐篷,他光鲜亮丽,却也满目疮痍。
在参加晚宴之前,关仍歌递给了树里一封信,请帮我交给孙老师。树里点点头,看见信封上写着,致平瓷。然后关仍歌拿起深蓝色的大衣,离开了工作室。
关仍歌和那些欲望一眼就看得穿的青年笑谈着作品诉求,一恍惚间却在宴会的另一端看见了曾和自己的名字紧密相连的人。
那一晚他们都醉了,在倒映的玻璃杯中,在难得温柔的海天余晖中,宿怨和嫌隙被搅碎稀释,灌入喉,四肢百骸都酥松下来。他们笑着聊往事,却聊着聊着,聊到了未来。
他们说,我们将在彼此的葬礼上见面,只见这一面,佯装越得过那几十年。我们会争诉少年的狂妄纷争,我们将吵得面红耳赤,我们把一杯酒倒在地上。活着的人受罪,早离开的人能笑得无忧…
“那我要做先离开的人。”
咸涩的海风抚平蓝色幕布的褶皱,眼前是舒展遨游的海鸟,身后是觥筹交错的寒暄,令人向往的生活是如此唾手可得,风雨的堆积却再也无法熨烫平整了。
关仍歌的笑声轻飘飘荡进风里,裹挟着被饕餮入腹,再听不见了。
他说,好,我替你品尝那杯苦酒。可要是滋味好,我能再要一杯么?
西云舟笑着骂他没人性,伸手去推搡他。却在那一瞬间,笑着落下泪来。他自己不察觉,没人性的关先生也就没看见,转过身去捞酒瓶。星光落了满肩,他只顾着抚落那些晶莹,却不曾听清身后的一声叹息。
“掳人赤诚,罪无可恕,包庇混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世上众多苦难纷争,只有没人性的关先生最没人性。
有个人他曾盼这世上永远光亮,最后婉转度过些年月,好景虚设。那些人来时一身光,去时却也免不了尘雾漫漫。
无良媒体听树里说,从此以后,关仍歌和西云舟他们,再没见过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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