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一个故事,说说我的父亲和我。
我今年35岁,和父亲斗争了35年。
是的,35年。从出生开始直到今天。虽然,他已经在五年前因病离世了。
五年前的3月30日,距离我的三十岁生日只过去了两天。
一,原罪
在北京某区级医院里,享受公费医疗的母亲在这里住了一周,花费了一块六的牛奶钱,把我从医院里领了出来。初生的女婴健康活泼,是整个育婴室里哭声最响亮的。
出院的时候,妈妈看着我说:“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大,哭得满脸都是泪痕。”说这话的时候,她皱着眉头,无悲亦无喜。
朦胧中仿佛有个声音,拒绝接受这个孩子的到来。母亲忧愁地想,这不是她能决定的。我也很忧愁,这甚至不是孩子自己能决定的。
虽然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不过几天,但我身负原罪而来。热切盼望男丁的父亲,无法接受一个女孩的临世。
二,成长
在那个为了矫正国家政策的失误而强制剥夺生育权利的年代,二胎简直是天方夜谭。
如果说对于逆来顺受的母亲生了女孩就意味着更多的冷眼,那么对于身负原罪的我则无异于被直接判了死刑,不过是缓期执行。
我是不被父亲喜欢的孩子,从懂事起我就知道。也许是从姨娘舅舅姥爷姥姥的只言片语里,也许是从父亲冷漠的目光和无情的棍棒中,反正我就是知道。
小时候,我在外祖家长大。童年的记忆里,装满了外祖家的田野池塘、果树村庄。姥姥要照顾瘫痪的姥爷,小舅舅比我只大了十几岁。二姨给我喂过奶,三姨背我满屋转,四姨谈了对象,小两口约会也顺带着我。
夏天,和伙伴们光着脚在雨后的泥泞中奔跑,偷玉米摘西瓜爬果树捉蚂蚱,反正村边的地不是你家的就是他家的。冬天,姥姥会给我做暖和的棉衣棉裤,每年都用不一样的漂亮花布。
可是在这些温暖的记忆里,都没有父亲的身影,其实连母亲的也很少。
母亲是惧怕父亲的,我知道。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父亲的冷酷是因为他不爱我,那么母亲不是说她爱我吗,为什么也不能保护我?
在我看来,母亲一直在假装地生活着。谦卑而局促地迎合父亲,扮演着亲切的母亲和驯良的妻子,虽然我和父亲都并不需要这种表演。
至于父亲是否真的不爱我,或者爱我,小时候根本不敢去想。
从幼儿园起,我的噩梦开始了。
我不得不离开外婆温暖的怀抱,和父母长期居住在一起。
太恐怖了!在那个从不屑于理睬我的高大威严的动辄会瞪眼挥拳的男主人家里,我只能竭力控制自己的颤抖,尽可能蜷缩在女主人身后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否则,谁也救不了我。
因为剥蒜剥得不干净,因为记不住幼儿园三餐的内容,因为帮忙拿东西慢了,因为回答问题不清楚,因为很多我也记不得的小事。
拳头和棍棒打在身上,嘴里的铁锈味道和身上的青紫,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
所幸直到大学毕业,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不过当别人家的孩子为了分数和作业挨打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正在为了除分数和作业之外的事挨打。
父亲爱我吗?被打得太狠蜷缩在医院走廊长椅上不敢回家的时候,内心是迷茫的。想给自己一个坚定的答案,却又不敢真的相信。
三,绝望
23岁,我是最年轻的总监秘书,而我的上司是最资深的实权派。
我很骄傲,在五百多人的公司里可以面带微笑从容不迫。我的礼貌受到所有人的认可与回馈,我自信满满目光远大,人生的大门正在徐徐打开。
回到家里,父亲隔着茶几将满满一壶茶水泼到我的头上。抹一把脸上的茶叶,默默地起身回房换好衣服,再默默地出门离去。
那时的心情是很平静的,一道解了二十几年的题,有没有答案都已经无所谓了。
曾经很纠结的“父亲到底爱不爱我,爱过我有多少?”看起来都已经不重要了。
哀莫大于心死,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除了春节我不再回去。我累了,恐怕他们也累了。如果可以,让我们都安安静静地过些日子吧。
我升职,又离职。职场生活原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我被人陷害、排挤,人际关系的复杂书本上从未教过。赚多少,又要花多少。打理自己的衣食住行,操心每一份账单和每一餐饭。不敢生病,生病了不敢告诉妈妈来照顾,因为会被骂:“有病了又回来拖累我们!”
我想就算病死了也好过挨这样的骂。
四,至死方休
也曾羡慕过,那些被家长呵护长大的孩子。甚至很卑微的期冀,哪怕生在一个更普通的家庭也好,只要是温暖的。
几岁的时候怕他,十几岁的时候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远离他,三十岁的时候他走了。
那天,在病房里。他背对我躺着,我坐在他身后的床上,泣不成声。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过了很久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发现我在那里,很不耐烦地让我走。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哽咽,凑到床前问他:
“爸,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问了好几遍。
他没听到,或者不想回答,只是让我走。于是,我哭着走了。
出了病房的门口,我泪如泉涌。我知道这辈子完了,这是最后一次。我要不到的那个答案,只能是至死方休。
可惜,他已经放下了,我离死却还很远。
一晃五年,这个梦魇始终折磨着我。无数次幻想,父亲就在那里亲口对我说:
“闺女,爸爸是爱你的,只是不会表达。你原谅爸爸好吗?”
我想要原谅你,哪怕在你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之后。每一天,都想。
祭奠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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