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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魂:岐下三百士(二)

秦魂:岐下三百士(二)

作者: 始安公士或 | 来源:发表于2020-11-07 15:15 被阅读0次

    第二章 韩原

    秦穆公十五年九月壬戌日,天上睛空万里,地上杀声四起。这里是秦晋之交的河西韩原。滔滔黄河把黄土高原劈成了两半,河东的土地大多归晋,河西的土地半数归秦,还有一部分分别被晋国与诸戎占据着。在黄河西岸,河水与梁山之间有一块平原,时人称之为“韩原”。《诗经·大雅·韩奕》云:“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韩侯受命,王亲命之……”那里曾经是与周天子同姓的韩侯的封邑,后来被晋国吞并,成了晋国监视秦国的前哨。

    此时此刻,秦师正在韩原上与晋师决战。秦穆公任好与晋惠公夷吾都想拿下最后的胜利。两军的战车疾驰相击,徒兵随之奔跑,努力维持着护卫战车两翼与尾后的三个小方阵。每个小方阵有二十四人,再加上战车上的三名甲士,每乘战车都配有七十五名战卒。秦晋两国的军队编制相同,但秦师比晋师少了足足一万人。好在秦兵士气更高,让战况几次反复。两个时辰过去了,双方依然僵持不下。

    战车扬起的烟尘高而尖,顺着秋风在半空中飘向了沙场不远处的山丘。那边地势较高,视野开阔,草木茂盛。激战正酣的晋秦两军甲士都不知道,草丛深处有一双眼睛,不,是三百双眼睛虎视眈眈。去年分食千里马肉的岐下野人来了。他们一直盯着秦穆公的战场英姿,目光中满是钦佩,心中默默祈祷自己的国君能再次以少胜多,打得晋君夷吾认输求饶,把此前违背的承诺一并补齐。

    子车针虎头上戴着杂草编成的草环,身披一件崭新的犀甲,犀甲里面穿着半新半旧的豹皮袄,内衬黑色的粗麻衣,脚下的草履破了个小洞。他跟岐下同袍们已在草丛中趴了两个时辰,像捕猎的猛虎似的一动不动,但心中越发焦急。

    三百岐下野人是来报恩的。从岐下禁苑归来后,秦穆公就下令开放所有的禁苑,特许所有的流民狩猎采集渡过冬荒。岐下野人被重点关照了。五羖大夫百里奚派人给岐下聚送来了种子、农具和当时还不太普及的耕牛。在耕读双绝的岐山甫指导下,肥沃的周原果然迎来了丰收。

    擅自吃了秦君的好马,不但没被处死,反而得到了大量赏赐。岐下三百野人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流民纷纷来到岐下聚投奔子车氏三雄与岐山甫,组建了不少新的家庭。岐下聚,不,现在已经是家户过百、人口上千的岐下里了。周余民族长岐山甫被秦穆公派来周原开荒的上大夫蹇叔任命为“里君”,奄息、仲行、针虎也当上了掌管二十五家庶民的闾率。在蹇叔的安排下,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大小伙子纷纷在此成家。子车氏三兄弟娶的还是国人之女。

    岐山甫说这位秦君笼络人心真是好手段。针虎却说:“不管怎样,咱们受人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欠了一条命的情分。”

    子车奄息摸着针虎的头说,三弟长大了,懂事了。平时常被兄长训斥的针虎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后来得知朝廷兴师伐晋,一起吃过骊骐肉的三百患难兄弟都决心为国君效力,教训教训忘恩负义的晋国佬。他们在半路上拦下了秦穆公的军队,请求从征。那位凶巴巴的紫袍将领又劝穆公不要理会这些野人。他是晋国大夫丕郑的儿子,叫丕豹,因晋国内斗出奔来秦。穆公任好重用丕豹为将,但这次没听他的,还是同意岐下野人们从征。

    不过,秦师的兵卒至少是国人身份。三百岐下野人没有被编入三军。他们的营地在三军之侧,不与国人士卒同住,相邻的不是其他地方来的野人,就是各卿大夫家的奴隶。没法子,在那个国野分立的年代,秦民还不能普遍通过军功改换门庭。国人最好的出路,不是给贵族卿大夫做家臣,就是被国君收为私属亲兵。即便这条路,也是身为最低级贵族——士人占去了八成。野人能得到的还不如国人多。

    从八月开始,秦师三战三捷,但岐下野人没能捞到仗打。因为此事,针虎对丕豹这位晋人出身的秦将颇有腹诽。两个猛汉终究还是因为某些琐事较上了劲,约定在中军营校场公开较量较量。此事惊动了秦国三军,围观的吏卒多达数千人。出人意料,野人针虎居然赢了比武。认输的丕豹还赠予他一套做工精细、威武帅气的犀甲。

    次日,针虎意气风发地穿着赢来的犀甲开赴前线。大哥奄息告诉他,秦穆公还是因为他胜了丕豹才同意让岐下野人参与最后决战的。谁知他们仍不在三军阵中,而是潜伏于此,与主战场若即若离。

    “兄长,我啥时才能上阵啊?”针虎终于不耐烦了,忍不住问大哥奄息。

    “你急个锤子!”奄息轻声呵斥道。他带着国君亲赐的王弓,手中攥着三支能摧坚破甲的杀矢,专注地观察着纷纷扰扰的战场,眉头紧锁,大气都不敢出。

    秦师的左军和右军还在跟晋师的上军和下军缠斗,晋惠公急于争胜,自己带头冲向秦中军。但他冲得过快,晋中军大部人马也还没及时跟进,被秦穆公以少量精兵击退。双方正在重新整理队形。这一带土地看似平坦,利于车马驰骋,但中间参杂了不少或大或小的泥泞地段。两军都有不少战车被淤泥陷住了车轮,队形难以保持。于是仗打得磕磕绊绊,一时难解难分。

    “嘻嘻嘻,针虎阿兄急个锤子。唉哟!”捂着嘴笑的小獂子被针虎敲了一下脑壳,揉了揉,有点疼。他今年十五岁了,秦语比去年说得顺溜许多,个头也长到五尺八寸,刚好可以从军征。

    二哥子车仲行面无表情地说,“那些国人和士君子们还没打够呢,不到咱们野人出击的时候。”但针虎瞧见二哥紧握兵器的手并不安分,似乎心中也早已急不可耐。

    针虎又扭头问岐山甫:“里君,真是君上让咱们在这里待命?”

    “从昨夜起,你都问了八百遍了。在下还能假传君命诓你?”岐山甫没好气地说。他摸了摸针虎身上的犀甲,有点羡慕,不,是十分嫉妒。岐下野人大多无甲,连国人的絮衣战袍都没得,各穿各的厚衣服,怎么看都像山盗草寇,而不像正规军。唯一聊以欣慰的是,秦穆公发给他们崭新的干戈矛戟和弓箭,大伙的底气更足了。

    岐山甫拍了拍针虎的肩说:“你有这么好的犀甲,该打头阵!”

    “就算不披甲,老子也会第一个上。丕豹都不打过我呢。”针虎自信满满,却忽然失落地说,“唉,他一个晋人都能为君上出生入死,我却只能在这儿眼睁睁看着他杀敌立功,被他远远地甩在后头。”

    “没法子,谁叫咱生来就是贫贱的野人呢?”仲行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众野人纷纷叹气,除了专注于观望战况的奄息。

    最难受的是针虎,明明勇力堪为斗将,却碍于卑微的身份无从建功立业。枯燥乏味的等待令他昏昏欲睡。他继续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丛中,眼皮越来越沉了,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夜的情景……

    秦师中军营的灯火通明,校场四周坐满了人,不断发出欢呼:“丕豹!丕豹!丕豹!”在这阵振聋发聩的呐喊声中夹着另一阵倔强的声音——“针虎!针虎!针虎!”

    子车针虎大步流星地走入校场。他身高八尺有余,腰带八围,比寻常人壮实许多。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豹皮袄,内衬黑色的粗麻衣,脚下穿的是草履。

    另一侧,丕豹也来了,内衬紫色的絮衣战袍,外穿一件崭新的虎皮袄,足踏织了锦的方口齐头翘尖履。他长着浓密的虬髯,大眼如环,脑袋也像头豹子,身高八尺,腰带十围,身形比针虎略微粗短。

    “晋人没一个好东西。名字里带‘豹’字的更不是东西。”穿着豹皮袄的针虎做好战斗预备姿势,嘴里不依不饶。

    丕豹指着自己身上的虎皮袄说:“看到了吗?这将是你的下场。”他轻蔑地一笑,让针虎更加火大了。

    去年孟冬,俩人在岐下第一次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逃亡到秦国的晋大夫丕郑之子丕豹,成了秦穆公麾下的紫袍将领。他看到三百余岐下野人分食了国君最爱的一骊一骐两匹善马,就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国君训诫“君子不以畜产害人”,他真想把这些脏兮兮又爱狡辩顽抗的野人都就地处决。但在针虎看来,这个晋国来的宾客装腔作势、多管闲事,险些让“君子大兄”这么好的国君背上重牲畜而轻人命的恶名,肯定不是啥忠良之臣。

    一个大夫,一个野人,地位差距悬殊,在军中住的是不同的营区。本来俩人不该再有交集的,但上天似乎注定要让虎与豹争斗。

    这天早上,针虎跟着大哥子车奄息等人出军营狩猎取食。奄息用秦穆公赠予他的王弓杀矢射落了雁群中的头雁。不巧的是,丕豹的箭几乎在同时射穿了这只头雁的心脏。奄息射中的是脖子,箭法技高一筹,但他不想得罪丕豹,就主动让出了猎物。

    丕豹觉得这只头雁是两人共同射死的,就一分为二,只肯拿一半。不过他言辞颇为傲慢,看不起岐下野人。针虎心中很是不平,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拽个啥?不过是凭官爵压人,真要比武,指不定谁赢呢。哎呦!”他被奄息敲了一下头。

    谁知丕豹的耳朵利,全听见了。他停下脚步,回身瞪着针虎:“这话本大夫可不能当没听见。区区野人,也敢跟士君子言勇!”

    “咋的?战场上兵刃不长眼,才不管谁是野人谁是士君子呢!要不咱俩比划比划?”针虎故意扯着身上的豹皮袄说,“嗯,这豹皮的花纹就是好看。”气得丕豹当场与针虎相约晚上在中军营校场比力气,一定要分个高下。

    俩人都对自己的勇力信心十足。先比投石,举起同一块大石,看谁投得远,结果不相上下。再比一对一的拔河,谁知俩人把绳子拉断了,各自重重摔了一跤,都还是平手。丕豹恼了,于是放下贵族的面子,干脆跟针虎以角抵决胜负。

    角抵即摔跤,战场上最实用的徒手武技,力量与技巧相结合的艺术。俩人小心地转了几圈,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脚步移动与手上的轻微动作。围观士卒们的助威声越来越响了。就连平素寡言的子车仲行都带着小獂子与近三百岐下野人扯着嗓子狂吼。

    先出手的是针虎。他上前一步挥起右手,想要抓住对方的衣袖,被丕豹用手拨开了。丕豹先往后撤一步引诱针虎追击,突然沉下身子猛扑向针虎的下三路,想来个抱腿摔。但针虎早有防备,向右一闪躲开了,随即转到丕豹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可是丕豹反应也很快,没等针虎抱死就几下挣脱了,迅速拉开距离。双方已知彼此的斤两,都不敢轻视对手,重新变回小心翼翼的试探。

    “呵,你这野人倒是有点力气嘛。”丕豹瞪着环眼,嘴上露出了兴奋的微笑。他在晋国时好久没遇到劲敌了,入秦之后也碍于自己的宾客身份,不便跟秦国宫廷力士好勇斗狠。野人针虎的出现好比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终于可以打个爽了。

    针虎也是战意高涨,却一点都不高兴。他讨厌趾高气昂的士君子,外邦来的士君子就更讨厌了。尽管大哥奄息、二哥仲行与岐山甫等人都劝他不要招惹丕豹,但他脾气上来了,不听劝。大不了回去请罪时耳朵被兄长多揪两下,早就习惯了,一般不疼。

    “今个就让你这晋人开开眼。”针虎还没说完就噌的一下扑过去,先虚晃一招攻敌右腿,然后脚踝猛转,浑身使劲猛攻攻敌左腿。他的动作比先前快了几倍,丕豹没能躲过,腿被抱住了。丕豹赶紧全力压低重心,也死死搂紧针虎的腰,以免被对手掀翻。俩人抱成一团,全力保持自己的平衡,互不相让。这场虎豹之争一时僵持,围观人群不禁渐渐安静下来,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某一方突然发力扭转战局……第一下是丕豹把针虎撂倒了。

    校场旁边有个数丈高的木台。子车奄息和岐山甫正穿着甲胄站在上面,陪着身着戎装的秦穆公一同观看这场比武。黄河边上的夜风萧瑟得很,卷得旌旗啪啪响。针虎朝木台那边望了望,顿时战意高涨。兄长和国君,还有爱唠叨的岐山甫大兄,都在看着自己,不能退,不能输。他大吼一声,冲向了丕豹……

    几个回合下来,俩人斗得浑身大汗,满脸尘土,锐利的眼神仿佛真正的虎豹。他们各把彼此放倒了三次,却都还有余力。丕豹战得兴起,提出披甲再来。针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因为他没有自己的甲胄,丕豹让人给了他一件上好的犀甲。丕豹还说:“你要是赢得了本大夫,这件犀甲就归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披上甲胄之后,针虎顿时明白了丕豹的用心。经过几个回合的对抗,针虎发现丕豹的手脚不如自己长,但上肢力量更大,下盘功夫和脚下移动没自己灵活。眼下俩人都几十斤重的犀甲在身,脚下移动顿时慢了许多,某些依靠腾挪躲闪的手搏之术施展不开。最重要的是,披甲之人一被摔倒在地就很难再迅速爬起来。

    但针虎无所畏惧,他今天说什么都要把这场比武赢下来,给自己出气,给大哥奄息长脸,给岐下里的野人同袍们扬名。俩人很快就缠在了一起。丕豹以一记上步踢进攻,想勾倒针虎的左脚。针虎迅速以跪腿之法躲过,继续与对手缠斗。他已进入忘我之境,一面不断防住丕豹的各种攻势,一面专注地感受对方重心与力道的变化。丕豹想用过肩摔,但针虎顶住了,没给他使出全力。就在这时,针虎瞬间感到丕豹一击不成,旧力已老而新力未生,重心有点浮。他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变招,反过来借丕豹之力破坏其平衡,顺势将其撂倒,手掌抵住了丕豹的咽喉。

    全场的人都惊讶了,愣了好一阵。岐下野人们先回过神来,疯狂叫好。国人士卒和士君子军吏的反应则五花八门。有的扼腕,有的木然,有的往地上摔东西,有的也跟着野人一起欢呼。

    针虎小心翼翼地松开了丕豹,让他从地上爬起来。丕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针虎说:“按约定,犀甲归你。你确实是个勇士。今天打得真痛快。”丕豹非但没有为输掉比武而生气,反而很高兴。

    “你痛快了,我不痛快。”针虎没好气地说,“跟自己人打有啥意思,要打就去打晋师。不生擒一个晋国将军,我就不叫子车针虎。”

    “呵,好大的口气。本大夫岂能落后于你,吾若不能俘获晋君夷吾,誓不为人。”丕豹顿时严肃地对天发誓。

    针虎半信半疑地问:“你是晋人,真能甘心替我们秦国痛击晋师么?”

    “唉,针虎兄弟有所不知。丕豹之父正是晋君夷吾所杀,吾与他不共戴天。”丕豹想起被晋惠公杀死的父亲丕郑,眼泪不争气地顺着面颊往下流。

    针虎心头一震,立马丢弃了仅有的敌意,对丕豹拱手道:“针虎也恨晋君背信弃义,与大夫同仇。”

    丕豹拭去眼泪,笑道:“那咱俩就比比看,谁先在战场上抓到夷吾。”

    校场上的秦军将士们看到这一幕,全都沸腾了。无论是野人、国人,还是士君子,一个比一个吼得嗓门大,还纷纷击缶敲盾,欢呼声响彻天际。不知道的还以为军营里发生了激战。针虎欣喜若狂,朝木台上望去,却已不见兄长奄息、岐山甫与秦穆公的踪影。

    明明后来在营帐中还喝了国君派人送来的庆功酒,为何心中还是一揪一揪的?半梦半醒时的脑子真乱,忽而是昨夜比武,忽而是蛰伏草丛,忽而是来到了丕豹那家伙身边一起护卫国君。针虎也分不清自己是醒是睡,反正总觉得哪不对劲,心里堵得慌……

    不知过了多久,小獂子的声音突然传入了他耳中。“阿兄,快醒醒,快醒醒。”小獂子见怎么摇都摇不醒针虎,急中生智,猛拔了他一根胡须。果然粗黑硬。

    被痛醒的针虎正欲破口大骂,但小獂子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指了指战场的方向。二十步之外,两名晋军徒兵正鬼鬼祟祟往草丛这边溜过来,离潜伏的众野人越来越近。他俩一胖一瘦,一戈一戟,身上只穿着被兵刃划破并染了血渍的战袍,头戴晋式铜胄,都其貌不扬,灰头土脸,很没精神。

    “打打打,打个鸟。”痩晋兵骂道,“要不是秦伯出兵襄助,公子夷吾那小子哪能回来当国君?”

    胖晋兵也说:“谁说不是呢?咱晋国前年饥荒,吃的还是他秦国援助的粟。去年人家受灾了,咱国君倒好,非但禁止卖粟给秦国,还想趁火打劫。于公于私都是咱们理亏。我听说大夫们都劝国君不要打,可他非要一意孤行。”

    痩晋兵把戟往地上一插,叹息道:“这种没良心的仗,谁他媪的能有士气?我军都输三次了,他却还不肯跟秦伯讲和,非逼着咱们跟秦人打。咱们的兵车坏了,甲士战死了,其他数十个徒兵也逃了,还打个鸟。”

    “对。咱俩就躲在这,但停战了再溜回下军。”胖晋兵喘着粗气,把手中的戈与盾丢到地上,索性躺下来,翘起二郎腿,脚一抖一抖的,布履的鞋底针脚很密。

    瘦晋兵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把因逃离战场而松脱的行縢(绑腿)解开,仔细地重新扎紧,随后揉着酸胀的小腿说:“唉哟,秦人下手也忒狠了,真虎狼也。”他朝旁边的草丛吐了一口唾沫。

    这口唾沫带了点血丝,不偏不倚落在针虎面前,差三寸就要落他脑袋上了。针虎恼了,扭头看向大哥。奄息嘴里叼着一根野草,不声不响地做了个拿人的手势。针虎点点头,回头用眼神示意自己身后的几个野人一起动手。

    两个晋兵正悠哉悠哉地唱着晋地民歌《唐风·蟋蟀》: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

    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无以大康。职思其忧。

    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这首诗歌劝导人们抓紧时间享乐,却又不能过分纵欲,要像贤良之士那样时刻提醒自己勤勉向上。诗歌虽好,但从晋军逃兵嘴里念叨出来有些怪怪的。他们很快就乐不起来了。子车针虎用手臂勒住了胖晋兵的脖子,小獂子的短匕也抵住了瘦晋兵的咽喉。还有三五个野人拿着弓箭或长矛指着他俩的胸膛。唉,天降横祸,欲哭无泪。两人只好缴械投降,乖乖地被捆住手脚。针虎将他们领到了奄息与岐山甫跟前。除了针虎等人外,大多数野人都还潜伏着,没暴露。因为奄息的军令。

    “秦人大兄们,别冲动,别冲动。我俩跟你们没有仇怨。”瘦晋兵点头哈腰道,“晋秦两国都是周天子封的华夏诸侯。咱国君还是你们国君的小舅子呢。肉食者们的亲戚打架,下面的人何必较真呢?”

    “是哦是哦。我俩都受伤了,还主动投降了。按照周天子的军礼,已不再是你们的敌人。请给点药疗伤再放我等回去吧。我们兄弟二人发誓绝不与贵军为敌。”

    “哼,晋人的嘴,骗人的鬼。”岐山甫冷冷地说。

    奄息则挠挠头,装作为难的样子说:“哎呀,这可难办了。我等是秦国野人,从不讲国人和士君子那套规矩。”

    针虎见大哥瞟了自己一眼,心领神会地嚷道:“兄长,莫跟他们废话。老子这就割了他们的脑袋,跟君上献,献,里君,是献啥来着?”他实在想不起那个词,眼巴巴地求助众人中最懂诗书礼仪的岐山甫。

    “献馘。就是割首级或者左耳上报国君论功。”岐山甫两手拍着两个晋国俘虏的脑袋说,“嗯嗯嗯,在下以为可行。”

    痩晋兵慌忙喊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除了献馘,不是还可以拿我俩献俘么?”

    胖晋兵帮腔道:“就是就是。我们兄弟二人干粗活可是一把好手,把我俩拿到人市上卖,换个几百晋国空首布(货币)不成问题。”

    痩晋兵说:“贵国好像还没铸币吧?咱晋国的尖足空首布可以换好多好多粟米和布匹。诸位秦国野人大兄,要不再考虑考虑?”

    众野人都看向奄息,岐山甫跟奄息耳语了几句,只见奄息频频点点头。痩晋兵诧异地问:“你俩到底谁是头?”

    岐山甫说:“在下是大秦岐下里的里君,他是在下的闾率。但治民归在下管,带兵听他的。怎的,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我就是随便问问。贵军来了多少人?”痩晋兵向草丛深处瞟了一眼。

    岐山甫黑着脸说:“无可奉告。”

    奄息边挠头边问晋兵:“我刚才好像听到你们说,晋人并不想打这一仗,此话当真?”

    针虎扬了扬手中的短匕,瞪眼恐吓道:“敢说假话,左耳不保。”吓得胖晋兵顿时膝盖一弯,软倒在地。小獂子在一旁捂着嘴咯咯咯地笑。

    痩晋兵却冷静下来了,缓缓地对众人说:“你们有所不知,晋国上下都不喜欢公子夷吾这个国君。晋秦两国好端端从盟友变成仇敌,不就是他瞎闹的吗?我们晋人倒不是怕跟秦人打仗,但咱全家前年也是吃过关中救命米的。但凡要点脸的晋人,都不愿替那个昏暴之君卖命。”

    “可是我看晋人眼下打得还是很起劲的嘛。”仲行指着战场那头说。

    胖晋兵说:“还不是因为贵军咬得太紧,都深入我国河西地境内了。本想着我军三战三败,跟秦伯讲个和,道个歉,我等就可以收兵回家睡觉了。奈何晋君执拗,非要打败秦伯不可。东边就是黄河了,我军退无可退,晋国也是要面子的。除了硬着头皮跟贵军打,还能作甚?”

    在场的人一时默然。他们想起上回跟隐藏秦君身份的“君子大兄”谝闲传,听到过秦穆公亲口说只恨晋君夷吾,不恨晋国百姓。针虎当时还感到不解,现在有点明白了。晋人和晋人,也是不一样的。起码眼前这两位,不像个战士,倒像是有点软蛋却不难相处的邻居。不过既然是敌兵,要杀的话,他还是得下去手的。

    痩晋兵忽然有点愤愤然:“这也要怪你们秦国。要不是秦君把公子夷吾送回来,晋人说不定就能等到公子重耳回国即位了。唉,太子申生已故,晋人的希望只剩下公子重耳了。为何偏偏是夷吾先回来?”

    “还不是你们晋国的卿大夫们请求我们君上送人!现在反倒还怪我们秦国了!”岐山甫生气地反驳道。

    “唉,当初力主迎公子夷吾回国的里克、丕郑两位大夫都被他杀了。此人对谁都忘恩负义,早点完蛋才好。”胖晋兵悲愤地说,“对了,我听说夷吾改葬太子申生,太子申生的鬼魂请求天帝对晋国降下处罚。说不定就应在这韩原。”

    就在这时,小獂子突然喊:“奄息大兄,快看快看,晋君的兵车动不了啦。”众人都站了起来,顺着小獂子指的方向远眺。只见晋惠公的兵车陷在泥淖中,拉车的小驷马怎么转都转不出来。他这次被击退后意外地落在后面,把队伍的行次都搞乱了。

    仲行仔细看了一会儿,极其肯定地说:“这是郑国的小驷。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脉偾兴,外强中干。分明是拉不惯晋国的兵车,跑不惯河西的土地。”

    两名晋兵相视一眼,称赞道:“先生神了,庆郑大夫跟我们国君说过同样的话,可惜国君不听,还不让庆郑大夫做车右。先生莫非是秦国的相马师?”

    “不,我只是个做过畜医的野人。”但仲行的神情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骄傲。

    歧山甫问:“庆郑大夫是谁?”

    胖晋兵指着停在晋惠公兵车旁边的那辆兵车说:“喏,国君副车的那个车左就是。他一直力主与秦修好,但国君不听……咦?他咋不救国君就自己跑了咧?”

    他们看见晋惠公在兵车上作暴跳如雷状,庆郑让自己的驭手调转方向回晋师中军本阵。如此一来,位置过于突前的晋惠公周围没多少近卫亲兵,近乎落单。致胜良机来了,只要一举将敌国君主俘获,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针虎激动地跳起来说:“是君上,君上和丕豹将军冲过去了。”他们几个赶紧爬上半山腰,猫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鸟瞰全局。

    秦中军阵分出一队人马朝着晋惠公疾驰追去。九乘小戎兵车,一个“小偏”编队,才六百余人马,不多,轻快。为首的兵车正是秦穆公的座驾,他是执弓矢的车左,丕豹是持长矛的车右。拉车的驷马是两匹骊和两匹骐,皆高过六尺,劲力十足。他还真是爱这两种马啊。秦穆公的小戎兵车渐渐超过了其他兵车,战斗队形有些脱节。

    奄息和歧山甫都皱起了眉头。他们望见晋国大夫韩简正率军来驰援晋惠公。数了一下,光是第一批来犯的兵车就超过了二十五乘,至少有一个“大偏”编队。不一会儿,晋“大偏”就把秦“小偏”裹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奄息立即下山向潜伏众人大呼道:“歧下卒听令,随我一起去支援君上。”

    众野人纷纷从草丛中站起来回应,随后跑出来,在奄息和岐山甫跟前集合成了三个百人队。

    “奄息大兄,那俩晋兵咋办?”小獂子问。

    针虎问:“是必须宰了吗?”

    歧山甫说:“还是放了吧。君上只恨晋君,不怨晋国百姓。咱们虽是野人,天下礼义也不能丢。”

    奄息沉吟片刻,说:“让他俩好自为之。再与我军为敌,必死。”

    针虎用匕首割断了捆住两名晋兵的绳子。二人千恩万谢,躲在了那块大石头后面,显然是要继续当逃兵。针虎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晋国的国人就这狗熊样。”但他又莫名有几分庆幸,自己的兵刃不用沾软蛋的血,只须夺取顽敌的命。

    歧山甫让奄息做战前誓词。奄息挠挠头说:“那个……废话少说。咱们三百同袍兄弟推锋争死,不得,无返!”

    “推锋争死,不得,无返!”针虎的吼声最响,盖住了一半人的怒号。

    当三百歧下野人加入战团时,秦师的局势岌岌可危。晋师仗着人多,从中军抽出了更多人马参战,对秦穆公等数百将士进行合围。秦穆公身边好几乘战车及其附属的徒兵战死。晋大夫韩简正在指挥自己的兵车与他的兵车交战。韩简的车右是晋惠公的舅舅虢射,驭手是勇将梁由靡。秦穆公和丕豹看到虢射分外恼怒,正是此人撺掇晋惠公忘恩负义,力主攻秦。若不是他挑事,韩原之战未必会打起来。

    两车在车毂交错的一刹那,丕豹跟虢射两个车右以长矛相击,都没得手。双方的驭手熟练地操纵四匹战马转向,调头重新跟敌车错毂接战。这回轮到秦穆公与韩简两个车左交锋。秦穆公一箭射中了对方的左骖马,但韩简这一箭射死了秦穆公的驭手。丕豹急忙拉住缰绳,好不容易才让兵车停住。

    晋将梁由靡驾着兵车冲过去,虢射发出一阵怪叫,想要俘虏秦穆公。就在这时,庆郑突然驾车赶过来,招呼他们去救援晋惠公。韩简便下令调头去救自己的国君,错过了唯一一次擒获秦穆公的良机。但晋兵已经围住了秦穆公和丕豹等人。在晋国大夫们看来,秦伯任好不可能突出重围,这场战争大局已定。

    丕豹驾着兵车几次左冲右突,车身多处受损,依然未能脱困。几处受伤的秦穆公看着周围乱哄哄的战场,他的卫兵们还在拼命抵抗敌军,但越来越多的人因寡不敌众而倒下。晋兵的包围圈在不断缩小,晋国口音的喊杀声完全盖过了秦国口音的咆哮声。四五乘晋国兵车逼近了,随车徒兵伤亡不小,但个个都想立下俘虏敌国君主的不世功勋,士气比前几次交战高昂多了。没过多久,秦穆公与丕豹就被数百名晋兵团团围住。他俩身边只剩下一百余名还能动弹的秦军卫兵,可用的兵车不过三辆。

    “唉!”秦穆公一拳砸在车轼上,痛心疾首地说,“是寡人无能,累死三军!”他的伤口裂开了,渗出的血染红了甲衣。

    “君上,您莫说丧气话。只要丕豹还活着,没人能抓住您。”丕豹怒眼圆睁,从车上站起来,紧握长矛瞪着自己故国之甲士。他也曾在晋国三军中待过,知道晋中军的士卒多为晋国公族子弟,身份比一般的国人和士君子都高,装备与训练都强过上军和下军。前三次交锋,晋中军都没出全力。今天局势大变,他们想要守住河西地,哪怕对晋君夷吾有怨言,也不会错过抓获秦穆公的机会。

    一个晋国将领走到兵车前,对车上的秦穆公行礼,劝他投降。秦穆公回头望向远处的晋惠公。韩简、梁由靡、虢射等人已将国君的兵车拉出了泥淖。晋惠公看到秦穆公走投无路的样子,得意地大笑。

    看到此景,秦穆公想起了出征前到太庙卜问此战吉凶。太卜徒父用筮草占卜,得了一个蛊卦,结果为吉。太卜还预言,他的战车会损毁,但晋君会被秦师俘获。可眼下,战场上哪有半点吉兆?即将沦为阶下囚的不是晋君夷吾,而是自己。秦穆公心中很是懊恼,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寡人应当见好就收的。事不过三,三战三捷而不知收手,上天该罚了。兵败被囚又有何怨乎?”

    “君上,君上,快看。”丕豹忽然激动地喊道,“是针虎,岐下卒来救驾了!”秦穆公猛一睁眼,只见子车氏三兄弟率领岐下野人组成的三个百人队如风卷残云一般向这边杀来。绝望中的一线希望让他俩的泪水夺眶而出。丕豹后来回忆说,那是喜极而泣。

    岐下野人军以针虎部为先锋,奄息与仲行在后压阵,进攻队形像一把锥子。这支生力军突然从晋师侧翼的山野杀出,恰好打在晋师阵型的薄弱之处。晋中军吏卒跟秦兵激战多时,力气只剩一半,猝不及防之下就被突袭的秦国野人冲乱了队形。

    晋中军士卒虽勇武,但精于以堂堂之阵迎击,拙于散兵格斗。秦国歧下野人个个都是从饥荒和盗乱中拼命活下来的搏杀好手,尤其擅长以什(10人)和伍(5人)为单位的小队人马混战。最可怕的是,他们推锋争死的决心是晋兵们前所未见的。那气势,堪比鸷鸟扑群雀,饿虎入羊群。

    冲锋在最前面的猛士针虎,犀甲上插了好几支流矢,好在没射穿,未伤皮肉分毫。他已忘却死亡为何物,只是一心想着击倒眼前所有的敌人。晋国的公族勇士们发现此人力大如牛,自己的兵器在碰撞的瞬间就被震脱手了,甚至有的矛戟被打得连杆折断。针虎挥舞长戟如游龙一般在乱军之间穿行,没几下就打倒了一大片。其他野人顺势给倒地的晋兵补刀,身上的粗麻布衣血迹斑斑,草履在血水里踏来踩去,被浸湿染红了。

    一个晋国车左张弓搭箭,瞄着向自己杀来的针虎。他前几箭没能射穿犀甲,就等针虎靠近了再打。不料,一支流矢穿喉而过,箭杆上刻了个“车”字,是奄息的专用箭。

    奄息高声命令道:“杀甲士,夺兵车。”随后用秦穆公赐给自己的强弓利矢准确地射杀着敌军战士甲士。他平时能射穿六札甲,发箭又快又准,拉弓两次就让一个敌军车左和一个驭手丧命。有几个晋徒兵以弓箭还击,歧山甫眼疾手快,用龙文之盾挡住了奄息的身躯。二人一攻一防,如左手和右手相助一般默契。

    他们这队中有数十名善射的猎手,在混战中耐心地消灭了不少敌军的弓箭手和徒兵伍长。仲行趁机带队奋勇冲杀,岐下卒的士气越打越高涨。失去甲士指挥的晋徒兵人数虽多,但战心动摇了,越发落于下风。仲行夺取了一辆兵车,却见针虎与小獂子动作更快,已经将缴获的兵车调头了。他们的人马成功在晋师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缺口。

    比他们晚些跳上另一辆兵车的奄息疾呼道:“三弟,二弟,你们先带人去帮君上,用我教过的角形阵。我和岐山甫断后,驾。”奄息和歧山甫同乘一车,带着歧下同袍们反身杀向了重新聚拢的众多晋兵……

    针虎与仲行两个百人队像犄角一样展开,针虎部为左角,仲行部为右角。歧下卒动作迅猛异常,喊杀声震天。两乘晋兵车前来迎战,但他们每乘才七十五人,被歧下卒以多打少,很快败退。其他晋兵被这些不要命的秦国野人震慑住了,有些怯战的开始逃亡。仲行指挥自己的部众去拦截其他围攻秦穆公的晋兵。针虎部人马顺利跟秦穆公、丕豹的残部汇合。

    “君上,丕豹将军,子车针虎来也。”针虎这一声呼喊响如虎啸。驾车的小獂子年虽少,但技艺精湛。到底是仲行手把手带出来的。他把兵车快而稳地停在了秦穆公的兵车前。

    针虎在兵车上拜见秦穆公道:“君上,岐下里三百卒前来救驾。请君上赶紧撤退,我们来断后。”

    “不,寡人不退。夷吾那竖子就在前方虎视耽耽,想乘寡人败退时全军追击。寡人一退,我军必败。”秦穆公用手中的剑指着百步之外的晋惠公。

    晋惠公被大夫韩简救下后,得意地重新率兵向秦穆公驰来。他想看着自己的姐夫如何被俘。三百歧下野人的乱入让他火冒三丈。他立即派人去后阵传令让中军全部出击,不把秦穆公抓住誓不罢休。众多晋兵正以整齐的阵型向这里靠近。领头的军吏们喝止了被仲行的百人队驱逐的晋兵。这些畏敌如虎的倒霉蛋们不得不停止逃亡,以免被当场军法处置。

    就在晋师重新整队复战的工夫,奄息与岐山甫的百人队来了。他们与秦大夫公孙枝率领的中军大队人马汇合。战场依然乱纷纷,但秦穆公已经解围了。此时退兵,三胜一败的结果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秦穆公在犹豫。

    丕豹见状,慨然道:“君上,臣领兵这就去击退竖子夷吾,掩护全军撤退。”他的怒气溢于言表,简直要把眼眶瞪出血来。

    “丕豹兄,你别废话了,赶紧歇着。你和君上都精疲力尽了,安心在这里等着吧。”针虎此言一出,丕豹和秦穆公都有些惊讶。区区野人,对士君子也太无礼了。

    针虎毫无歉意,指着已经带队冲向晋惠公的奄息和岐山甫说:“我们岐下野人恩仇必报。君上之恩已报,我等该去报国仇了。”他是奄息抚养大的,兄长让他打哪,他眼睛都不眨。

    针虎向秦穆公拱手行礼,随后命令道:“岐下卒,随老子冲!”他一跺脚,小獂子立马驱车疾驰,众野人随车狂奔,士气高涨,队形竟然不散。

    一只苍鹰在天上盘旋,发出尖锐的鹰唳。它俯视着站在大地上厮杀的人群。三乘秦国的小戎兵车,引领三百出身卑贱的勇士奋不顾身地冲向晋师的中军阵。子车氏三兄弟勇猛异常,特别是子车针虎,接连在车战中刺落了两个晋军武将。晋惠公气急败坏,又亲自带兵发起反冲锋。他是勇敢的,否则不会因为过于突前而陷入泥淖。可是,倘若他能冷静下来动动脑子,韩原之战就不必打了。

    奄息与仲行的人马冒弛晋师,击破了晋惠公两翼的卫队。针虎与晋惠公在两辆兵车错毂的一刹那,双双将手中的长矛猛刺出去。这一交手,晋惠公顿时悔得肠子都了。他的酋矛上有錽金银的花纹,积竹柲制成的矛杆还是在他客居秦国时请最好的“庐人”工匠做的,上面的漆还是从楚国重金买的。如此华贵精良的酋矛,伴随着他打败过一个又一个武士,除了这个穿着犀甲却头戴草环而非铜胄的秦国战士。

    晋惠公的兵器脱手了。在两根长矛接触的瞬间,针虎以更强大而灵巧的横劲把对手的长矛挤出了中线。他顺着抢到的中线扎下去,但精准地避开了心脏,只是刺伤了晋惠公的右肩。巨大的冲力让晋惠公从战车中跌落下来,摔得不轻,想爬但没能爬起来。

    小獂子比晋惠公的驭手先一步减速调头,冲到晋惠公身旁停下。针虎用长矛指着晋惠公的咽喉说:“晋君,你败了,不许动。”他随即用最大的嗓门冲着子车奄息与子车仲行喊道:“兄长,岐下的同袍们,阿虎抓到晋君夷吾啦,抓到晋君夷吾啦!咱们秦国赢了!”

    “你竟敢直呼寡人的名讳,真是无礼。”晋惠公坐在地上问,眼神中有懊恼、不甘,还有惊骇。他捂着流血的肩膀问:“秦国的勇将,你叫何名字?是何官爵?”

    “老子叫子车针虎,没官没爵,就是个秦国野人。”针虎得意地笑道。这一天他没料到,却觉得自己似乎等了很久很久,真他大母的扬眉吐气。

    “不,寡人不信!你明明比寡人见过的任何一位秦将都勇猛,怎么会只是低贱的野人?寡人怎么可能输给区区野人?”晋惠公歇斯底里地吼道。这一动气,伤口裂得更开了,血流如注。

    小獂子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给敌国君主包扎伤口。他听到晋惠公这话就急眼了。“野人咋啦?野人咋啦?没有我们野人辛勤劳作,甭管什么王侯贵人都得饿死。”这是他今年说得最流利的秦语。

    针虎对晋惠公正色道:“没错。老子今天偏要告诉你,野人匹夫之怒,你们这些当国君的承受不起!”

    晋惠公四处张望,却见身边的卫兵纷纷逃走了,留下自己被秦国岐下野人围得插翅难飞。天上那只苍鹰发出一声鹰唳,冲入云霄不见了。晋惠公恍然想起秦人崇拜鸷鸟。莫非这只苍鹰……刚才在保佑秦人反败为胜?人一旦输了,总会胡思乱想,为失败找足理由。他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是被野人打败的。这事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晋师见国君被俘,也纷纷停止了战斗。在远处,以韩简为首的晋国大夫纷纷跳下兵车,脱去甲胄,披头散发地走过来,显然是要认输了。晋惠公更加绝望了,从心疼到肝,胃也隐隐作痛。此时此刻,他的姐夫秦穆公已经带着一大群秦兵来到了他跟前。奄息和仲行也在,带着几名被俘的晋国军吏向秦穆公献俘。

    秦穆公称赞道:“善!针虎,你立头功了!”他心情大快,身上的伤好像都不疼了。

    “谢君上夸奖!我们岐下卒个个都是好样的,不止我一个。”针虎笑着摸摸自己的脑袋,奄息与仲行一人拍他一边肩膀。针虎笑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的,在两位兄长面前还是那个会腼腆害羞的幼弟。

    晋惠公不甘心地问:“秦伯,他真是贱民野人吗?寡人不信。”

    “野人?哈哈哈哈,马上就不是了。晋侯,你今天正好做个见证!”秦穆公对着在场的所有人高声宣布,“岐下野人救寡人于危难,生擒晋君,功莫大焉。子车针虎、子车奄息、子车仲行三兄弟,岐下里里君岐山甫,即日起迁为秦国大夫。所部人马各论功行赏,无论生死,举家入士人籍。”

    岐山甫带头行礼道:“谢君上恩典!”众野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向秦穆公致谢。针虎还是最大声的那个,要不是碍于礼法,他真想把秦穆公抛到天上去。

    打了胜仗的秦国三军吏卒激动地欢呼:“岐下三百士,岐下三百士,岐下三百士!壮哉!壮哉!壮哉!”这几声震天动地,成为许多秦兵一辈子抹不去的美好记忆。尤其是那两百多个血染战衣的岐下野人。

    所有的晋人都很沮丧,除了入秦为将的丕豹。所有的秦人都很欣喜,除了从野人一下子被升为大夫的功臣奄息。连面瘫脸的仲行都眉飞色舞,他却没有周围的人那样大喜大悲。奄息也想开怀大笑的,却不知为何,心头莫名高兴不起来。大概是因为有数十名一起吃过善马肉的岐下里同袍殉国了。

    奄息看着身边一张张飞扬洒脱的熟悉面孔,不停地挠头,挠头,嘴角试着上翘了几次,终究还是没能露出针虎和仲行那样灿烂的笑容……他总觉得这份突如其来的富贵并不安稳,未来会有什么难料的变数在前面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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