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极了那诗意的一切。
与诗书为伴,与山川同游。晚来天欲雪,悠然邀约,多情和墨书写。流光裁细叶,年岁无邪,记取春风眉睫。邻家儿女,自小一家。小城大都,浪子无处不为家。那时的日子仿佛很长,人一辈子可以做的事不多,于是安安静静,随便落脚在哪个长街,恍然数年半生。可那时的日子又很短,与他们对饮聊着天下,一夜眨眼就过了。
少年意气一辈子,就算春风不得意,也可以且插梅花醉洛阳。
少时有山高水长先生之风为伴,后来有天下知己斯世同怀,此生算得无憾。
然而且看现世……
我仿佛行走在现世安稳里,却怅然若失。我一点寻不到昔日诗意的踪迹。我连山川都不相识了,这沧海桑田叫人措手不及。浩浩雁荡,我于《徐霞客游记》里寻。连说出自己志向是为天地立心、都会遭受耻笑的现在,还有人能够明白我从前所沉醉的风雅吗?还有人能陪我一起浪迹天下四海为家吗?潇洒疏狂不得,连细微娟秀的温情也寻不得了。灯会同游,纸伞下一世永以为好,我只在《浮生六记》中见。邻里何许人也,四年不知。我躲在自己的世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错了,我怎能一个人与天地往来。诗意的从前还有功名,如今更是为前程羁足不得行。
我成了一个最一般不过的现代少年,过着最普通的日子,在学业里挣扎前行,每天用桌子上的便签唤醒斗志,仿佛多看几眼,便能寻到诗意——这哪里是能寻到所念,分明是浮沉中唯一的救命稻草。然而在大家写着各种大学的便条里,我写着:“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倦极。
寻不到诗意,还要为此而生吗?
我沉沉寻思。
倘若可以的话,我会拒绝在缺乏诗意的现世诞生……吗?
我像是一个找不到洋娃娃的小孩子。对于小孩子来说那些洋娃娃就是平生最大的欢喜,对于我来说,那些我再也体悟不到的诗意,就是平生最大的欢喜。我要是不痴迷看书,我就不知道从前诗意风雅如此。像那样的我才是最普通的少年,一点不知道其实诗意的世界可以是什么模样,以为如今的现代就是世界尽头的美好。
庆幸自己从小与书为伴,就像那个丢了洋娃娃的小孩子终于长大了。对于那些不见的洋娃娃她会满心惋惜,因为这样她少了一段记忆见证,而我对于那段无法参与的、活在梦里永不褪色的诗意风景,我也满心惋惜。
然而伤春悲秋到此为止了,我对那些诗意的向往爱慕,只够我叹息一句“生不逢时”。
我会对这世间怀着许多的不满,是基于与我心里美好的诗意相比,我很容易因为这种不对等的比较而愤世嫉俗,我很容易叹息人心不古,也很容易对所处的时代失望。
其实这只是源于爱。我太希望自己的时代好,所有缺点因此会在这里无限放大,也显得从前如何诗意到不真实。
如今有什么不好呢。
没有人读徐霞客,是因为都能踏遍河山;没有人长立黄昏灯火市,是因为城市灯火不夜。华灯初上与万家灯火,未必不如华灯宝炬与霏雾融融。
这时代也有它自己的诗意,也有诗意的世界里思虑难及的风情。
所以……不拒绝诞生。诞生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挺好。
更不该拒绝的理由是,这世间其实有许多像我一样对自己的时代愤愤难抑、而对诗意的从前如数家珍的人。
那个念着“何必诗债换酒钱”的词作,那个写下“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诗人,那个唱着“也曾是,山水天涯不归客;也曾作,缠绵戏文旁听者“的歌手……
多少人和我一路,嬉笑怒骂,出于所爱。
不能认识,却也知道这世间有的是故友。
在这纷扰而诗意濒危的世间,我们用各自的方式,在这天下各自守住心里一片净土。有所待,有所求,我们在这大地上诗意的栖居。孤独者倘若知道自己所坚持是正确的,也不觉得孤独。
我们在相遇的路上。
这条路上的人越多,我们的叹息就会越
为诗意诞生少吧。
我们为诗意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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