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杀掉我吧
李嘉麒
1
我近来的记忆越来越差,老是会忘记自己上一段时间做过什么。
弟弟二夏说是病情加重,他之后会去问问医生,看需不需要加大药量。我一年前出过车祸,撞坏了脑子,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倒是没将出车祸前的事情全部忘记,但所能想到的都是片段。
出事后,我一直被二夏照顾着,他在小区内开了家超市,靠卖点东西来维持日常开支。家住在一间两居室的屋子里,冬暖夏凉,还算过得舒坦。就是太辛苦弟弟,一个人要养两张嘴,不容易。
“最近还好吗?有幻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晚饭时,他闲聊起来。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脑海中总闪过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一个大声尖叫的男人,还有从房顶上掉落下来的杂物,一幕幕就好像身临其境般。
“有了也别多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他匆匆吃完饭后开始收拾。
我“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
一开始出现幻觉时,我告诉过弟弟,他知道后表情很严肃,眉头紧紧锁着,好半晌才回应说那不过是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火灾只是其中的情节罢了。我不清楚该不该相信,他说话时,眼神躲闪,举动不自然。
二夏在说谎。这是我最直观的感受,别忘了血浓于水的兄弟情。
之后,我又说过几次。他听多了,烦躁起来,指着我大吼道:“别想那些事情了,听到没有!”
然后,幻觉之类的事情再也没有出现在两人的谈话中,直至他今天偶然聊起。
莫名其妙,我们兄弟的感情变得不合起来,聊天内容单薄,相处的时间渐渐变少。记忆中,明明都是两人嬉笑打闹的欢乐场景,可似乎是在转眼之间,再难回到过往。
绝对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夜晚,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听见房门响了,扭头看见了二夏,“你有什么事吗?”
他一步步靠近,面色阴沉地将双手缓缓抬起,像是鼓足好大勇气,弯腰就掐住我的脖子,愤怒吼道:“你早就死了,不该活着,不能活着。你给我死,给我死!”
“是我,我是你哥哥一春啊。”我抓住他的手,却掰不开,双脚在床上胡乱踢打。
怎么会这样?
我求饶或劝说都未能制止恼怒的二夏,几秒钟过去,呼吸变弱,意识渐渐模糊。我再坚持不下去,闭上眼睛,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想制我于死地的模样。
2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病房内,二夏在旁边那张床上输液。他举起手机,打开上面的自拍功能,让我笑一个,然后按下拍照键。
“怎么突然拍照?”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咱们两个还没一张合照。”
昨晚的事情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我们又唠起了家常。
他把手机扔了过来,我看着屏幕上的两人,发起感慨:“别说,我们长得还真像。”
“你这话说的,双胞胎能不像吗?”
“爸妈当时也太不负责了,因为我们生于春夏之际,就把名字起为一春和二夏。起名字这种高难度的事情,应该好好思索,至少也要翻翻字典。”
病房内变得很安静,除却呼吸和心跳,再没有其它杂音。我说话不过脑子,嘴太快,谈到一个不该谈的话题。父母很久前就去世了,这么多年都是我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过来的。
二夏对于我来说,性格更加沉稳和内向。按理说这是个好性子,可我不怎么喜欢,他有自己的一套打算和行事风格,只爱做事,不爱说话,所以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就拿那场车祸来说,他告诉我,肇事者已经被抓住关进了监狱里,家属也赔了很多钱。不过至始至终,我都没看见撞自己的人和那一笔钱,问过几次,他说让我别管这事,自己会好好处理的。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不小心谈到去世的父母,场面有些尴尬,我随便聊着天想缓解下气氛。
“只是出门绊倒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屋内太闷,我出去转转。”
“嗯。”
他身上的伤明显是被人打的,还很严重,仅仅是绊倒的话,不至于到输液的地步。可这家伙不愿意多说,我也不好多问,下了床,在医院里闲逛。
大厅内的电视机在播放新闻,播音员正襟危坐,看上去很严肃,即使在宣布好消息时也面无表情:“经交通部门的严格管理,我市已连续两年没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
两年里没发生过一起事故吗?
那我一年前出的车祸是在外市?还是二夏说了谎?
我头又痛了起来,看来是病情加重,脑海里迅速闪过几幅画面。我伸出拳头,死命地往二夏身上捶,他不反抗,只护着身体承受。
这么说,是我把他打伤的?可自己根本没有一丁点关于打他的记忆。
“哥哥,回房躺着休息吧,你太累了。”
我听到弟弟的声音后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头蹲在地上,周围有好多看客在指指点点。我被二夏扶起来后,迷迷糊糊回到了病房内。
出院后,我大多数时间在家里,二夏则忙于经营超市,白天一般不回来。
我闲着无聊,就来了个大扫除,收拾时费了半天劲儿。我很少进二夏房间,他说自己收拾就好,不想劳累我。但我闲着也没事干,不帮忙做点什么,心里过意不去。
屋子里很暗,我拉开窗帘,转身发现床下堆着好多东西。我准备先从床下扫起,将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后,看到其中最上面放着一张生日卡片,大概是被遗弃在这里,卡片背面有一行字:
“送给我亲爱的妹妹,四冬。——你的哥哥,二夏。”
二夏给妹妹的生日礼物?这个妹妹是谁?
一春,二夏,四冬。
三秋呢?
3
晚上的天气很凉,听说有流星,我们两人早早地坐在天台上等待。
似乎在很久前,也是在这个时间的这个地点,两兄弟对酒当歌,冲着划过的飞机大声吼叫,结果把楼下的住户引了上来,他们一个个的怒目圆睁,把我和二夏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这是我少数不多的清晰回忆之一。
“是啊,你那个时候还想冲过去与大爷打一架,辛亏我拦住了。”他笑着,双手抱住后脑勺往地上躺。
我感到天气有点儿凉,紧了紧衣服,“后来就没见过大爷了,他们搬家了吗?”
“不,是我们搬家了。”
“什么?”我有些吃惊,随即苦笑道,“真想回到没得病的时候。”
困意袭来,我倒下去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二夏在吵架,和一个男人,而我就站在旁边,像是旁观者,更像是当事人。
“哥哥,求求你,就让我永远睡过去吧。”
“你给我清醒清醒!他是假的,你才是真的!”
“不,他是真的。哥哥,精神分裂是治不好的,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用我的身体活着。你不用担心什么,我只是沉睡过去了,没有消失。”
“就按照你说的那样,那活着的那个也不是他,只是你凭空幻想出来的东西。”
“闭嘴!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当年那场火灾是因为我们两人,我一直在愧疚,你不愧疚吗?二夏,你心真冷。”
“够了,我已经这么决定了,你现在立马给我住到医院里。”
“我不去,我,我要杀了你。”
声音变得越来越空灵,画面也越飘越远,直至一切都不再存在。
病在往好的方向变化,我最近的情况不错,少有记性差的时候。可弟弟似乎碰上了麻烦事,并没有因为我病情变好而高兴。
他也不管超市的生意,雇了个人照看,自己是三天两头往外跑,说是想再开间超市,目前正在找开超市的地点。
希望他说的是真话。
双休日,二夏带我去给爸妈扫墓。他说墓地在深山里,但我隐约记得墓地在哪个陵园中,根本没在荒郊野外。
“你记错了。”他冷冷抛下一句后,不再说什么,只顾开自己的车。
我也没继续问,头抬着时,从车前的反光镜中看到他脖颈上一圈红色的抓痕,“嗯?”
“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之前的种种,我终是没有说出疑惑来。
车一路开出市区,从盘山公路驶进深山老林。两旁景色徐徐退去,车轮下扬起高高的尘土,这儿几乎没什么人来,不是旅游区,也不是什么必经之路,真正的人迹罕至。
心跳加快,我下意识看了几眼坐在驾驶座上的二夏,琢磨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坟地?
车到达目的地的瞬间,我浑身不舒服,仿佛有东西要从体内钻出,耳畔是一遍遍回响着“不要”“不要”。不要什么?谁在说话?我抓着二夏的手,说想回去找医生看看。
“都已经到这儿了,不扫墓就回去,怕是不太好吧。”
他虽这么对我说,却没向墓地走去,而是强拉着我走进一间小屋。荒野中废弃的小屋不常见,这房的材质都是新的,屋子大概是没多久前才盖好。
“这儿是哪儿?”
我刚问完,没得到回应就被扔进屋子里。全身痛起来,我一手按住已经冒了一层汗的额头,一手扶住地板,双腿没了力气,无法站立。没多久,我恍惚看到二夏在往地上哗哗倒水。
不对!不是水,味道特别呛人,是汽油!
“哥哥,你早就死了,不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你记住,自己就是这样被活活烧死的。”他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从中取出一根点燃,扔到地上,转身走出小屋,不回头看一眼。
火星接触汽油的瞬间,迅速熊熊燃烧成一片。我试着往起站,没能成功,腿脚发软得很。火越烧越烈,烟雾也越来越大,我被呛得难以呼吸,闭上眼,陷入昏迷。
隐隐约约,我听见有人闯了进来,他把我从地上背起来就往外冲。这家伙对我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我伏在他背上,轻轻道:“三秋啊,火太大,放下我吧。”
“哥,别说了,我死也要把你带出去。”
跨过火焰和门槛,我似乎是看见了外面的荒野,有阳光,树木,沙石。
是真得逃出来了。
三秋,谢谢你。
4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那晚的天台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晚是出事的前夕。
如今,我再次站在天台上,内心五味杂陈。
天台依旧如往常般模样,人却不同,我像个顽固不化的老人在感慨物是人非,又忽然想起站在身后的弟弟,转过身去,喜笑颜开道:“三秋,好久不见。”
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上写满了愧疚,他耷拉着脑袋,局促不安地扯衣角上的球球。
“我脑海中一直想着天台那晚的场景只有两人,实际上有四个,我,二夏,你,四冬。四个人那时天天在一块儿,多好啊。”
“哥,对不起。”他双眼泛红,豆大的泪珠直直掉落下来。
我将双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三秋,我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只是简单回忆了一下而已。你没有错,那不是你的错。”
他忽然跪下磕头,将脑袋一遍遍往地上砸,“哥,你杀了我吧,我该死。都是因为我才会有那场大火,我也没有救出你来。你杀了我,然后好好活着。”
“三秋,应该是你好好活着,而我会在另一个地方活下去。”我一同跪在地上,捧起他的头,又望向他的眼睛,“你其实很清楚我已经死了对不对?没有谁能用谁身体活着这种荒谬的说法。”
我站起来走向栏杆,最后一次笑着同他说话:“你不用觉得愧疚,不要觉得对不起任何人。你刚刚不是救了我吗?谢谢。”
随即,我翻过栏杆,从天台上跳了下去。
三秋,你要好好活下去。
而我,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啊。
5
“三,二,一。好,三秋,你醒过来。”
我慢慢睁开眼,看见站在旁边的心里医师和二哥。
“你,还好吗?”二哥迟疑地看向我。
我笑笑回应:“哥哥,我饿了,想回家吃饭。”
“好,咱们回家。”他兴奋地拍手。
阳光穿过稀稀疏疏的叶子,甜而不腻地洒在身上。鸟雀闪动着翅膀,或飞,或鸣唱。风吹过发梢,不急不缓地拂去脸上细密的汗珠。
不远处有溪水在荒野间流淌,时不时敲击两侧的石头,偶尔也会吞吐泥沙。
多好,多静谧。
我想自己是永远忘不了那场大火。
野外露宿的景区屋子内,我和二哥煮好东西,忘记关火就跑了出去,结果引发了火灾,回来时,现场已是一片汪洋火海。然后,我们分头去救正在屋子里熟睡的大哥和妹妹。
我找到了大哥,他就那么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想过去,想救他,可前面有一堆燃烧着的杂物阻挡,过不去。“哥,你起来!起来啊!”我大声嘶吼,却无济于事,直到自己被消防员带到外面。
那种眼睁睁看着家人被活活烧死的场面要怎么说呢?
后来,在多少个夜晚的梦中,我都能看到燃烧着的大哥一步步走过来,血肉面貌全然被毁,他在那个世界里肯定过得不好。
是我的错,我不该忘记关火,如果当初关上火就不会发生这一切。我应该把大哥从火里救出来,但什么也没做,是我太懦弱。
后来,我突然发现自己会忘掉在某些时间段里做的事。为了知道原因,我买了个监控器来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慢慢,我发现大哥回来了,他只是住进了我的身体里。
其实这样也挺好,用自己的身体来赎自己的罪。
“当时在小屋里倒的汽油太多了,火烧得太旺,好在灭掉了。诶,这治病还是个危险活。”二哥在一边发感慨。
我和他躺在大床上,这屋在阳面,此时正好有夕阳从窗外照进来,两人都是懒洋洋的模样。我拍了拍他,“哥哥,最近打了你那么多次,对不起。”
“这么客气就有点儿过分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之前因为我才搬的家,又辞了工作,在这儿开了家超市。哥哥,辛苦了。”
“你要不是我弟弟,鬼才想帮你嘞。”他把手放在我额头上,脸上呈现出淡淡的困倦,随后闭上眼,沉沉睡去。
生活渐渐恢复到平静的状态。
但是,这只是我以为的平静。
超市里的日用品快卖光了,我白天去外面进货,忙活了一天才回来。到家后,已是晚上八点,我推开门,发现里面没有动静,厨房没有像往常一样飘出饭香。
一侧的卧室门忽然打开,哥哥从里面跑出来,跑过来将我紧紧抱着,再低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又甜甜地笑道:“你快去做饭,我都要饿死了。”
说实话,我被吓了一跳,他像是中了邪术,这一举一动分明是个女人。
“哥哥,快去做饭啊,别在这儿傻站着。”他说完又搂着我胳膊撒娇。
一个猜测出现在心头,我将信将疑地做出试探:“四冬,你,想吃什么?”
“嗯,做红烧肉好了,哥哥。”他,或是她回应我。
在那场大火中,我救的是大哥,而救妹妹四冬的是二哥。
所以说,他在亲眼看着妹妹被火烧死后,出于愧疚,同我一样在体内生出另一个“自己”。只是为了救病中的我,他把“她”暂时压制在了体内。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后发现二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昏了过去。我立刻跪到地上,扶他起来。
他醒过来后,呆呆地望向我,嗓子沙哑道:“三秋,我的身体里是不是也有个人?”
“哥哥别怕,我在这儿啊。”我握紧他的双手,目光坚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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