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没有想到,8岁那年的夏天,已到另一个城市的父亲写信来,要我到大山外面去上学。我问家里的读书人小叔:“我爸爸在什么地方?”小叔说:“你爸爸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能看到大海。”
我听过“大海”这个词语,自己的名字里就有“海”字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出生在大山里的爸爸要给出生在大山里的儿子取名叫“海”,爸爸预见了儿子未来将去往大海边吗?不过我根本无法想象大海的样子。
8月一到,我就要离开故乡了。
那是1988年,我第一次出门远行。我终于要去坐大客车了。之前,应该是三四岁时,我坐过一次车,妈妈告诉我,那一次我们搭乘运货的拖拉机去看病,但我已全然没有记忆。
我没有想见,旅途这般曲折漫长。我怀揣着即将见到大海的喜悦上了车,一进入车厢,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柴油味,小叔却说:“柴油真好闻啊。”听他那么说,我试着去感受柴油的好闻,可一点儿没用,它还是那么难闻,这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汽车发动了,我看到车窗外的树快速移动起来,很快开到一片竹林处,竹林也移动起来。我开始头晕,可又不想让头晕冲淡心里的期待。小叔一定从我脸上看出了晕车的迹象,便让我将头靠在车窗上,眼睛不要看窗外。大巴车呼啸着朝前开去,车轮碾过石子路,车身不断摇晃着,“吱嘎吱嘎”地响。车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前面还有无数的弯等着。我觉得我不是坐在一辆车上,而是坐在一条行驶在疾风大浪中的船上(当然这是我长大后才想到的比喻)。那车身起伏着,震动着,一刻没有平稳过,胃里的食物翻搅着,我再也忍不住了,在某一个转弯时,发出一阵儿干呕。小叔随即将我抱到他的腿上,让我将头伸到车窗外,随着车身颠簸,我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直吐得五脏六腑像被翻转了一般。
这是我第一次远行,从乡里到黄岩县下面的另一个镇,汽车在大山中的石子路上颠簸下来,竟耗费了3个多小时。当跳下大客车时,我以为到了黄岩县城,没想到小叔又即刻去排队买了票,我们要换乘一辆客车去县城。经过刚才的3小时颠簸,我都害怕乘车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旅途刚刚展开,没有一个旅人能选择中途停下。
接着,我们又坐上了一辆同样破旧的客车,它同样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同样像海上风浪中的船一般摇摆不定。两小时后,我们终于晃到了黄岩县城。
当晚,我和小叔住进四叔所在的汽修厂小宿舍里,小宿舍狭窄逼仄,躺到床上,我仍觉得天旋地转,多希望那个夜晚被无限延长,能推迟再次乘车的时间。
尽管心里担忧着接下来更长的车程,但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是匆匆赶往黄岩县城的车站。车站里灯火昏暗,人声鼎沸。我们要在这里乘坐大客车,前往“遥远”的宁波。这真是一段漫长的车程,从地图上看,宁波与台州是相邻的城市,只是隔着几座大山而已。可大概就是因为这几座大山,平白无故地让通往海边的路变得遥远了。汽车得在盘山公路上行进,从山脚爬到半山腰,再从半山腰折回山脚。一路要经过好多山岭,什么黄土岭、猫狸岭、青岭、麻岙岭……听听名字,就知道大客车一路攀爬多费劲了。
台州到宁波,汽车走了6个多小时,午后一点多,满身征尘的大客车终于驶入宁波南站。我想,这下离父亲很近了,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可小叔说还得转好几辆车,为了慰劳我,他在车站买了两根奶油棒冰。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奶油做的棒冰,在人声杂沓、热浪汹涌的汽车站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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