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脑(三)
毋庸置疑地,是先从心脏内部迸发出来,类似于炸开一朵极尽绚烂的烟花,焰火是冷色调,像坠入寒冬,或是深海。
温雯二十三岁生日,贺谨行为她办了酒会。熙熙攘攘,衣香鬓影。
二十三岁,万物吐绿的时候,温雯生了第一根白发,前几日梳头时侯发现的。她笑自己操心过头,老的心上都长了皱纹。
贺谨行拉她的手,把那根白发在指上绕两圈,一用力就拔下来。温雯皱皱眉头也不叫疼。
“你没老,只是外头飘的柳絮黏在发上,没来得及拿下来。”
贺谨行甚少见她这般,瞧着屋外柳絮随口编了话。拿过她桌上的桂花油和木梳,抹在她发上。
梳子被染的油亮,同那一头黑发一样亮。
温雯穿西式礼裙,下摆长长曳地,领口衣襟钉珠攒花,轻纱衣带同云丝争艳。耳边珍珠小坠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净,肤如凝脂,雪逊三分。举一杯红酒,与宾客碰杯,行走间裙摆旖旎展开,惹小姐夫人们眼羡。
“你看谁来了?”贺谨行揽过温雯细腰,一回头瞧见了正进门的张渠清,身边跟着的正是新娶的张夫人,温雯只在报上见过一次。
她轻抬下颌,微抿酒杯,饮尽杯中浅浅猩红液体。挽着贺谨行手臂,迎上前去。
“难为你还记得。”温雯接下张渠清递来的贺礼,随手交给端酒的下人,笑着邀两位入座。
“张夫人,尝尝这点心,洋人那店里买的。”温雯与张夫人吃蛋糕,松白的奶油上缀着颗红草莓。
“贺少爷府上的东西自然不会差。”草莓赛过嘴唇红。
“哪里,寻常茶果,照顾不周。”
见温雯起身,贺谨行紧跟着往外走。
“不高兴了?”
“没。”温雯摇摇头,又点头,“那女人不美,方脸盘厚嘴唇……”灯光晃脸,看不出表情。
那女人中等模样,方脸厚唇,肤色微黑,眉也不似时下流行模样,略粗了些。套在一身龙凤褂裙里头,金红的颜色,满头珠翠,也是过时的打扮。女人们大多不喜欢这般容色,家世再好,看着也是粗笨。
张渠清偏就娶了个这样的。
“她倒是个旺夫相。”
渠清去留洋的时候,温雯忍不住给他寄信。信中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很多情感表达强烈的地方也用了句号,一笔勾成,被锁死在狭小的空间。
她说她很长时间都做着同一个诡谲的梦,梦里她划小船,丢了桨,一翻身跌进幽深的海里。渠清也跟着喘不上气,仿佛被什么缠住了手脚,扼住了喉咙,也陷进了冰冷的海里,一回首,却看见温雯的脸,平静的,面无表情。
“她怨我。”
温雯写这封信的时候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力透纸背,抚摸时有很深的凹痕,渠清凑近了瞧,发现笔迹也被晕开,是水痕作怪。她写时落泪了。
触碰到柔软的内壁,经过缓慢的,冗长的一段时间,化为利刃,残忍又冷酷地剖开分解。初时未觉痛楚,钝痛后天崩地裂。
煞风景之人称之为“绝望”。
情愫都藏在纸上,张渠清读着心乱,悉数收进匣子里。只是一封也没有回信。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温雯珍而重地写下来,塞进信封。这是她写给张渠清最后一封信的结语。
渠清看了信很长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眼眶红了一圈。
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扯到最大限度,按住他高昂的头颅,紧紧地,向下用力,只听“砰”一声巨响,开出血红色的花。再用手紧攥住,狂跳的心脏,抑制它,并大声命令,不许跳。
不听命令也无妨,渠清会笑着接受。
贺谨行陪着张夫人闲谈,张渠清见空来找温雯。
“从前不是吃不惯洋人的东西吗?”
“哪个姑娘不爱甜的?”
“小孩子心性,年岁也不知长哪去了。”
温雯放下叉子,将盘里吃了一半的奶油蛋糕丢在桌上,拿起手帕碰了碰粘着蛋糕屑的唇角。“不过这奶油吃多了也腻。”
“你写的?”张渠清摸出一张被层层包好的纸片递给温雯。
温雯打开看,字迹要很用力才能看清,被水痕晕染的模糊,纸边泛黄微微卷起。
“我替你扔了。”温雯笑着撕碎手中纸片,撒在那盘吃了一半的蛋糕上,理理裙摆的薄纱,露出脚上穿的高跟鞋,杏色绒面,脚腕系一条缎带。
“快去陪陪你夫人,她找你呢。”张渠清认出那是玛丽珍的女鞋,香港前几年的款式。
“又是警察局的?”
张渠清摇头,“家里的意思。”
庙宇还在,可神已经不是神了,哪缺的什么供奉祭拜。
人被丝线绊住了脚,跌进了深渊,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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