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剑风偶得一把青龙刀。
说它是刀,但刀形柔和细致,刀锋斑驳暗点,像是藏了岁月的印痕,一条妩媚的青龙缠绕在刀背上,俊眉修眼,若姣花照水,纤纤龙爪,如柔荑缠绕。
看着这把刀,他便心生无限柔情,好似情人在怀。
他讨厌一般武器张牙舞爪粗野的戾气,唯独这把青龙刀,美妙不可方物。
他很是珍爱,每日晨起,定要以金油擦拭,为了让此刀能养精阳之气,特将其置于正堂前染人之阳气去煞气,吸日月之华提灵气。他专门花高价托东灵镖局从西域运来通亮质硬的宝石,造了一个通体透明刀枪不入的保护箱,令府内仆从退避三尺之外,还安排了几个身手不凡的黑衣暗中守护,以防贼盗。
起初,听闻魏剑风藏了一柄青龙宝刀,江湖上的侠客们不管有无名头的都削尖了脑袋找各种由头去拜访魏府。魏剑风是谁,那可是响当当的武林首富,若不是那年他身受奇毒,武林盟主就是他了!他能这么宝贝的刀,一定不是凡物。
但,众看官左瞧右看了好久,愣是没看出这刀奇在哪,竟值得花这般心思。这刀既没有屠龙刀的霸气威严,又没有寒月刀的凌厉凶煞,刀看上去还是脆生生的薄铁,刀刃糙的很,像是没开过刃的废刀,除了纹了一只娘里娘气的青龙,没啥特别的了。可以说,实在太女气了!
刀靠杀气慑人,靠利刃取命,这刀,娇柔粗劣的不像样子。
魏剑风呵呵地缕着胡子,笑道,大家散了吧,此刀没什么过人之处,鄙人爱拾遗,不过捡了一个刀而已。
众人才不信呢。越是普通,越是百思不得解,这刀的名气就越大。越来越多手痒的刀客想过过手,试试这刀到底几分货色。
渐渐有人琢磨偷刀。
哪里是魏府上黑衣的对手,几个拳脚就被清出门外。
魏府不再接客,生意也跟着惨淡了些。
有一天,魏剑风破天荒的没有按时醒来给青龙刀上油,可能是年岁大了,前一日为投奔自己的侄子奔波了一天,天色一暗,就觉得周身酸沉,睡意浓厚。
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也顾不得喊仆人来伺候,匆忙穿了衣,来到正堂。
傻了眼,青龙刀不见了。
这下魏剑风急了,跳脚起来,大喊仆从。
然而没有一个人应他。
他扭头看向四周,偌大的正堂,空无一人,本该人来人往的门廊,寂静无声。
人呢?人呢?!
魏剑风正觉得讶异,忽见一个身着青衣的丫鬟跨过门厅看到他愣住。这丫鬟杏眼微张,未言一语,却让魏剑风的心如春风拂过。
身姿纤弱,像是不食人烟,肤色皎白,虽着青衣,却有清绝之风。
魏剑风闯荡江湖多年,美人如过眼云烟,所见无数,但看到这个青衣女子还是怔了怔。他定定神,问到:”他们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
她也怔了下,迷茫的回道:”你说谁?我常在此处嬉戏,从未见过有人。“
“你说什么?从未见过有人?”魏剑风惊住了,没见过有人?魏府人气最旺的莫过于此处了,仆从加上拜谒的访客,一天都是熙熙攘攘,人声喧嚷,怎么会没人。常在此处嬉戏?他可从来都未见过一个如此长相的青衣女子在此出现过。
”你叫什么名字?“青衣女子打断魏剑风的思绪问到。
呵呵,有意思,居然问起我的名字。魏剑风捋捋胡子,清清嗓子说道:”鄙人魏剑风。请问姑娘芳名?“
”林青。“她说着便往里走。
魏剑风跟了过去。林青,他敢肯定自己没听过叫林青的女子。他环顾看了下,这是魏府,却又不是魏府。格局很像,家具不像,透着一股清油的气味,老旧的不行的样子。他有点疑惑到底身处何处,难道是梦境?他想起丢失的那把刀,又想想林青,她的气韵和那把刀倒是有点相似,难道她是那把刀幻化的人精?想着想着,魏剑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难道遇见鬼阵了。
”这是你家么?“魏剑风探着口风。
”不是。“林青穿过门廊。
”那这里怎么只住了你一个人?“
”我有天醒来时便在此了,我也是好奇,为何空无一人。“林青面不改色,平静的说道。
”那这附近有啥人家么?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出了啥事。“魏剑风心里清楚的很,魏府出门左转,边边上就是三王爷的府邸,气派的不得了。
”我出不去,前庭后院都没有出去的门,即便翻墙,触到的都是看不到的硬物,根本爬不出。“林青说时面带愠色。
”还有此等神奇的事?“魏剑风立马就想到了他花重金买的那个宝石罩子,唉,这女子就是那把青龙刀幻化的人精啊,没错了!自己这是进了幻境还是做梦呢?赶紧醒啊!他狠狠掐了下自己,疼的要命,睁眼却碰上林青打量的眼神。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她问到。
”和你一样,醒来就在此了。“魏剑风哭笑不得。
”哦。那你肯定也是饿醒的吧。“林青嗔笑道。
“饿醒?”魏剑风挑挑眉毛,林青微笑的样子倒是惊艳到了他。
“嗯,醒来时觉得非常饿,到处找不着吃的。”
“那你最后吃了什么?”
“什么都没吃。跑来跑去时发现站在清晨的太阳下就会缓解腹饥。”林青的面不改色。
“你是说你吸食晨光?”魏剑风吃了一惊,暗想原来宝刀真的可以食日月精华。
“我那时也觉得讶异,后来竟发现,晨光也像一年四季般有着不同的味道。虽然这里四季都不变,但我能从晨光的气味里判断,春季会有花草香,夏季会有朝露的味道,秋天则会有种飒飒清冷,冬季又是一番萧索冷寂。一院之内,可知四季。”林青站在廊前望向亭亭的院落,神色竟有种落寞。
“世间竟会有如此奇女子。”魏剑风叹道。
“不要奇怪,住久了,你也会有此番体验。”林青淡淡地说道。她引着魏剑风穿过湖中亭榭,来到一个小筑,转身跟魏剑风说道:“这个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住主院,你就住在风清小筑吧。”
魏剑风抬头,“风清小筑”四个字清劲有力。“好。”魏剑风点点头。
晚上睡觉时,他饿的睡不着。离天亮还有一大段时间,怎么熬过去?他推开门,索性出去走走。穿过湖心,来到一堵墙边。真的翻不出去?魏剑风想了想,轻轻提了提丹田气,飞檐走壁,但他的头刚掠过墙,便重重的撞到一个硬物。这样几次摔下来后,魏剑风意识到果然如林青所说,真的就是一个看不见的罩子额。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魏剑风感叹。
“噗……”林青忍不住笑了起来,魏剑风转头一看,林青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看尽了自己的丑态,他瞬间满脸的窘迫。
“不成体统,站在那里也不吱声。”魏剑风佯怒道。
“都告诉过你翻不出去了,你还偏偏不信。说话这么老气横秋,哪里像个年轻人。”林青欢快的音调像铃一样,却让魏剑风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我年轻?”
“别以为留了一缕胡子就是大人了,你还小呢。”林青嗔笑道。
魏剑风赶忙走到湖边,趴在扶手上瞅了瞅。夜里黑灯瞎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快步奔向风清小筑,他记得那里有面铜镜。林青看他匆忙的样子也跟了过去。
魏剑风看着镜子里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的自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返老还童了,从一个暮气沉沉的中年变成了年轻的样子!除了狂喜,重回年轻,又心生忐忑,恐这幻境匆匆消逝。
等等,如果自己变年轻了,那么林青也应该变年轻了才对,她原来是同自己一样的年纪么?魏剑风看了看林青那清美的面容,有点想象不出红颜老的她是什么模样。
“你还记得来之前的生活么?”魏剑风问到。
“开始记得,后来忘得越来越快,我很害怕这种遗忘,好像一点一点的从这个世上消失,失去联系。甚至有时会怀疑自己生而为人的身份。所以就努力记下来记忆,寻不到纸墨就把能记得的事情都刻在了柜子上、墙上等等能刻的地方。后来竟发现,连自己写下的东西竟也记不得了,字也慢慢忘记怎么写了。”林青空洞的眼神,闪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像是幽静的湖水。
“快带我去看看!”魏剑风急急地拉着林青便走,林青甩开他的手,笑道:“小孩子的性子就是急。”说着慢慢拉开了窗边的屏风,魏剑风吃了一惊,满墙都刻满了字。
他举着烛台细细读了起来……
“夫婿魏剑风乃江湖侠义之士,少时从商,不久富甲江湖,常至岭南往来异石贸易,携鲜荔枝予吾尝鲜,甘美滋味,久难忘却……”读到这句话时,魏剑风整个人都傻掉了,他竟是林青的夫婿!可他年近不惑,从未娶妻室,甚至不记得和林青有过交集,怎么会是她的夫婿?!他又往下读,皆是些闺中琐事,能看的出笔调里女子气的娇嗔,落款竟然是天圣九年,比自己所处的天圣元年整整晚了九年。难道自己九年后娶了林青?
“你……你有过夫婿?”魏剑风问到。
“应该是有,我已经记不得了。”林青答道。
“怎么会记不得?这种事情女子怎么会忘记。”魏剑风紧追不舍。
“你待久了就知道了,这里会让你慢慢忘记许多东西。我现今,连字都忘得差不多了,也只会写写自己的名字。”林青冷笑这位回答道。
魏剑风笑道:“开什么玩笑,世间怎会有这种事!”说罢甩甩袖子,下了逐客令。
林青走时有些恼怒:“你不信我,可以,假以时日,你就信了。你明日晚上可以试试回想双亲的姓氏,再来与我说。”
魏剑风呵呵冷笑着,面不改色。
第二天果然,吸食了晨光后,折磨自己的饥饿感消失了,神清气爽。可没到晚上,魏剑风就记不起双亲的姓氏了,何止双亲,他试着回忆年轻时的好友,竟也回忆不起来,好像隔了一层玻璃纸,看的模糊,就是碰不到,抓不住,看不清。他郁闷了半天,想了半天,着实吓出一身冷汗,若这样下去,岂不是会变成废人!想至此,便忽然理解了林青所说,“好像一点一点的从这个世上消失,失去联系。”
记录好像成为了一种病,一种叫做恐惧的病一下子击倒了魏剑风,他问林青要来了刀具,开始刻些东西。他每天都在忙碌着,把记忆写下来,写下来,却一天天的感到力不从心。他甚至选择绝食——不去吸食晨光,这样就会保持清醒,用饥饿感刺激自己去刻下每行字。他能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声音,夹带着他的记忆,一同消失,无力挽回。这种无力感让他第一次意识到曾经的生命是多么可贵,如果他丢失了记忆,便会陷入时间的模糊界限中,没有活过,也未曾死去。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林青常常光顾他的清风小筑。
他闷在房子里的第二个夜晚,林青来了,一丝不挂。像一块诱人的羊脂玉,白、润、纤长。她清冷的眉眼依了过去,像是冷风中俏丽的雪花,闪着微光。魏剑风好像看到了冬天,却炽热霸道的像夏天。
林青嫉妒他,他还可以有回忆,而自己除了身体,一无所有。
这个离奇的幻境,最值钱的才不是狗屁清白,而是记忆!那是联接外界的一丝光明。她伏下身,啃咬着他的耳唇,他的太阳穴,深入他的咽喉,好像那里藏着光,能解她的渴。
两天不是很长,缠绵却让魏剑风熬不住。第三天,还只是漏出一些微光,魏剑风便跑了出去,脱了衣服,舒畅的躺在宽阔的院子里,享用晨光。日上三竿时,他已然恢复生气,大步向林青走来。
林青拉着他,故作撒娇让他讲些故事给自己听,其实她早就好奇的很,期待很久,毕竟她现在连字也记不得了,只能听。魏剑风想了想,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出来。他调笑着拍拍脑袋说:“走,到我的清风小筑,我念给你听。”
魏剑风推开门,发现那墙上那地上刻满的字符他一句也读不出,他竟忘了那些字的读法,更别提组成句子是什么意思!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悲恸袭来,像是心被凭白摘去,脑袋被挖空,一生的珍宝遗失。他错愕的转身看向林青,看到她匆匆掩饰的神色里一丝得意。
魏剑风怒火烧心,粗暴地把她剥光按在墙上。
林青边笑边哭,魏剑风才意识到,他和她,竟是同样的可怜。
他抱起林青,隐隐看到她的腿根有条细小的青龙,暗自感叹,原来冥冥之中,竟有安排。
……
仆人唤魏剑风起床时,魏剑风感觉是在梦里,直到认出仆人的脸。他衣服也顾不得穿,飞奔到正堂——青龙刀还在。他赶忙令人去了宝石罩子,细细回想这刀在哪里捡的,急命仆人备车,亲自送还。
他想着,如果林青能翻墙出来,便赶快出来吧。
离开时,他的心绞痛起来,林青哀婉的神色一遍遍的在脑海里浮现。让他动了情的,竟是一场幻梦。
……
天圣五年,山东大旱,流民遍野。此年魏剑风五十岁,江湖不在,虽家道中落,仍有半产,路遇滋事流民,迎头棒喝,众人鼠窜,唯剩一女,约莫四十岁,奄奄一息。魏剑风将其带至家中休养,半月后,认出此女便是林青。
两人拜堂成亲,林青一直以为魏剑风是可怜她,并不知所以然。洞房花烛夜时,魏剑风抱着林青,摩挲着那条青龙,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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