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娇

之所以把她放在第一个写，是因为我写这些故事是因她而兴起。人总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思考人生回忆过去。我闭上眼睛总会看到我长长的童年和童年里那些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人，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以及那些琐碎的事，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最最难以忘怀。

毛娇奶奶家是胡同的第四家，毛娇是我童年里一个特殊的存在。她们家算起来应该是中医世家，家里几代行医，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姑姑都是医生。她奶奶叫仙女（音），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泼辣豪放，爱斤斤计较，她爷爷和爸爸是镇医院的西医。讽刺的是，家里全是医术高明行医济世的医生，却没有一个人能治好她的病——毛娇有先天性的脑瘫。

所以她平时总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她大概有一米六七的个子，很胖，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坐下来的时候肚子上也有好几圈肉，我印象中的她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因为家里有中药房的关系，她身上总是一股中药味儿，她们全家人都是。 我从来都没见过毛娇的妈妈，听家里大人说，她的父母在她几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她判给了她爸爸，多年来都是她奶奶在带她。

毛娇和我表姐同岁，舅妈说，毛娇小的时候，在毛娇的父母还没离婚的时候，毛娇的妈妈也经常抱着毛娇出来串门儿，她还总和我表姐在一起玩儿，那是他看起来好像和别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别。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我姐已经结婚，孩子都能跑了。命运真令人唏嘘。

我记事起，她就总是坐在她奶奶家大门外的石阶上，对着路过的人傻笑，把手伸进衣服里摸自己肚子上的肉，大部分时候还留着口水，村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愣毛娇（楞在北方方言里是傻的意思）。长大后我看了一本书，叫《城南旧事》，看到惠安馆那一节时，林海音描写她见到的秀珍，靠在大门边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表情，嘴里嘀嘀咕咕在说着什么，我总会想到小时候见过的毛娇。可惜我没能像小英子一样，充满善意的上前和她聊聊，甚至是连回她一个微笑都没有过，从来没有。我总是低下头匆匆走过，或是远远绕过她，我甚至连她正脸都没瞧过。不只是我，几乎村里的都把她当做是一个怪人。有时人就是如此吝啬自己的善良，都说劳动人民是最朴实的，但即便是朴实的村民都没有给她过一丝温暖，村里人谈论起她大都是在嘲笑他：听是说他奶奶在给她谈亲事了，就他那个傻样还能找个什么人家呀，不是傻子就是残疾......我想她生而为人的二十多年里，从没有感受过这个世界的一丝丝善意吧，但她从来都只有傻呵呵对别人笑，我有时想，她是听不懂这些嘲讽，还是她根本不在意。是谁说的，有些人，总是会原谅亏待过她的整个世界。

村子不大，附近只有这一个大夫，所以平时头疼发热什么的小伤小病都会去她家看。这就成了村里小孩子的噩梦，小孩子都不太愿意去她家看病，我小时候也是，因为知道她家有愣毛娇，小时候就觉得她是个傻子，是个怪人，虽然大人带我去打针看病的时候她会很热情的拍拍炕，口齿不清的说：“坐，坐，坐这里。”但我还是会希望赶紧离开。我害怕和她对视，害怕她盯着我看，也害怕走进她奶奶家的院子，她家的院子很压抑，夏天种着高高的玉米，占了半个院子，黑压压的，冬天没有庄稼却堆满了杂物，还有两条凶恶的狗。

有一次大姨带哥哥的孩子去打针，毛娇的奶奶取药的间隙，侄女童言无忌的问大姨：“奶奶，楞毛娇有妈妈吗？”被毛娇的奶奶听到了——毛娇就毛娇，为什么要给我们前面加个愣字。 多年后看过周星驰的《喜剧之王》，电影里的女演员嘲笑周星驰扮演的龙套演员尹天仇，说他是个死跑龙套的，尹天仇说，跑龙套就跑龙套，为什么前面还要加个死字。我想起了毛娇的奶奶说，毛娇就毛娇，为什么要在前面加个楞字。

后来我一直在外读书，只是放假才有机会回到姥姥家，大家都越来越忙，家里人谈到毛娇的消息也少了，有一段时间几乎快要忘了她。后来听说毛娇的爷爷没了，她和她奶奶搬进了楼房。

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去年夏天开车送大姨回家的路上，因为我有一年多没回老家了，大姨和我聊村里的变化。冷不丁的，大姨说了一句，毛娇死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怎么舒服。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分明是一个不相关的人，但她的离去却会让你感觉少了点什么，有点惋惜，算起来她才二十八。我甚至觉得有些歉疚，有些悔意，是因为曾经嘲笑过他，还是因为从来都没有给她过一个微笑？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刻，我很厌恶自己。

我有时候在想，她死的前几分钟在想什么，她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吗？想到的是世界带给她的恶意，还是那些美好温存的瞬间？又或者她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没有人知道。

再后来，没有人再拿她开玩笑，没有人再提起她，像是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匆忙的人生旅途中，谁又会记住她。这该是一个小人物的悲哀还是庆幸？

然而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苦。毛娇的奶奶仙女，精明一生，算计了一辈子，没算到自己。几年前刚失去老伴儿，现在又白发人送黑发人，从小带大的孙子也离她而去。住进楼房的她，还像以前那样精明泼辣吗，又或经历这么多离别，她早已无力回击。 没有人知道。

想起苏轼的一首诗：人皆养子盼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