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放下一个梦
曹春梅
和你从秋天开始在婚姻里同行的,像一个小学生转学到一所陌生的学校就读,陌生的老师同学,陌生的桌椅板凳,教室里陌生的味道。玻璃反射着陌生的眼睛,没有人笑,适应刚刚开始,生活就敲起快节奏的鼓点,除了跟上步伐,我来不及细细地把眼前的你端详。
那时的我大学毕业不久,除了读书、多愁善感,还不会把个性化的诗行绣上米黄色的窗帘,不会用果实的颜色涂抹四壁空泛的白墙,不会使用柴米油盐化腐朽为神奇,不会辨认你在灯下的浅斟笑影藏着什么样的心情文章。其实除了托马斯·哈代,没什么能真正让二十几岁的我停留。而秋天似乎更适合大哭一场,在秋虫的哀吟里让一切繁文缛节卷曲荒凉。
你是伴侣还是旅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黎明时分有人和我一起醒来,看见露水顺着窗棂像眼泪一样流淌,听朔风在楼角尖锐地撕咬。夕阳黄昏,最后一缕光照着你的额头还有《德伯家的苔丝》,故事那么泥泞,哈代 ,安静又忧伤。
我们都是职场新人,年轻的你三天一个夜班,我每周两个晚自习周六周日监考无数。晚上见一面,一起吃顿饭的机会很少。经常下班的路上灯火遥遥,钥匙覆盖着小小的冰凉。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只剩自己的夜晚,再小的房间也冷。我本能地拒绝寒冷,冷让万物生出枷锁。更可怕的是晚上,水妖站在黑水黑石上冲着我狰狞地笑,黑夜骤然被惊醒,一床的星光汗毛倒竖,家具黑黢黢地俯视天空,日光灯不寒而栗。
你说,安装上电话就不怕了,看看电视,家里有点声音就不做噩梦了。为此周末在楼顶废弃的烟囱旁你站成一棵树。高高的屋顶,静静指挥着鸽群与天空,你的脸是秋云,一朵一朵菩萨低眉。穿越废弃的烟道,你用各种物理知识把电话和有线电视连接畅通。很快,我收到了世界上最特殊的新婚礼物,一根终端在手边的电话钱,一根终端在眼前的电视线。我们小小的房间被理科男征服,文科女赞美的诗句瞬间失去力量。
又一个夜晚,黑水黑石邪恶的水妖再次侵入梦里。午夜惊醒,感慨二十年了,相同的噩梦从五岁起一做再做,照得月光二十年如一日地凄婉苍凉。你说我们到南方去吧,到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的江南,一棵灌木也有累了的时候,你这么说一定听见了我身体里的枝条正在苦苦地挣扎。故乡越来越远,北方风吼变成细吟,裸露的童山绿得面目全非,火车上,远处灯火转瞬即逝,我俩无言无语。江南的每一站都好,我们不像夫妻,倒像是两个大学生暑假社会实践结伴同游。你不爱照相,端着相机给我拍,你说看见我就看见你了。最后一站到了苏州虎丘,两人一起探头看剑池深处的潭绿得杀气腾腾,脚下的大石布满黑绿的青苔。水下会不会藏着水妖呢?我开玩笑。灵光一念,噩梦里诡异的笑声从脑海里遽响。细看此地虽然第一次来,却熟悉得如暗夜梦回般真切,脚下只要轻轻一滑,二十多年的噩梦即刻变成现实可触的明天。此刻,你抿紧的唇像锁链,坚硬地带走了我。不左不右,不上不下。黑色的潭水乜斜着观光游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面色苍白,你什么也不说,江南的长调小令没有一曲配剑池的凶险乖僻,你带着我踩实踏稳安全离开虎丘,做了二十年的噩梦戛然而止。
从江南回来,我们重新邂逅。秋天的荒芜遇上了细雨,绿叶不听指挥呼啦啦发芽。你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呐,不会用情话撩拨人的心弦,但你有你的方式,你直接制造琴弦。又是初秋又是深秋,午后或灶前,我开始在枝头等你,望着地平线挥舞着炊烟。星星底下,做离你最近的一棵树,只要你愿意,《诗经》里的雎鸠甩开清亮的歌喉一线一线叫醒蓝天,桃之夭夭抵不过秋月窗前。荒凉是人生必备功课,得失本不必精确计算 。自从你的呼吸带着我的呼吸,自从你的背影加进我的背影。我们在秋天停留,在秋风中慢慢老去。风把法国梧桐的叶子磨得很薄很薄,几条跃动的脉溪静静流淌在掌心。握住叶柄就握住整个秋天,你看,窗外阳光把空气变成流动的金,窗里是我们安静温暖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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