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诸啊,你怎么来了?长姐可是有段时间没见你了,看样子是又长高了不少!”见到国君进门,吕伯姬(晋献公长姐,吕氏主母)忙用袖子擦了擦榻前的地板,又恹恹地打了个招呼:“只可惜芸儿贪玩,这次怕是又见不上你了!”
长姐这轻柔的动作,和那简短的一句话,瞬间将诡诸带回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朦胧的时光。
那时的长姐因为在冰雪中长途跋涉落下病根,连续几年都卧床不起。诡诸思念齐姜心切,但因重重宫门阻隔,总不好常常相会,于是便总是借着探望长姐的由头进宫,指望着能在无意间与齐姜相见。每次进了宫去,长姐因行动不便,便只能倚在榻上,用袖子擦一擦榻前的地板。
对于诡诸心中的情愫,长姐自来心知肚明,只是因为关切甚广,故而平日里总是讳莫如深,从未公开提起过。但她也并非是全无举动,每当筹算着诡诸快要进宫的时候,她都会以思念齐国的风物为由,差奴婢去请齐姜前来叙话。
在齐国时,齐姜与这位年轻的庶母打过几次照面,但那时她毕竟是齐侯最疼爱的公子,对于这些以联姻为目的嫁到齐国的列国公子素来没有什么好感,故而两人的相处并不愉快。
所谓同病相怜,齐襄公一朝为乱臣所弑,齐姜突然失去了父亲,吕伯姬也失去了良人,如今又同时身处曲沃的宫廷,自然该相互帮衬着才是。可齐姜惑于当初自己对庶母的冷淡,担心对方也会故意冷落自己,故而便一直推拒,任吕伯姬如何相邀,她都始终不肯赴约。
为了能让齐姜打消疑虑,吕伯姬也算是想尽了办法。待后来,芸儿渐渐可以自己走路了,她便有意让婢女带着芸儿到齐姜的寝殿外玩耍。刚开始时,齐姜嫌恶孩子在自己的门外吵吵闹闹、敲敲打打太过喧闹,总是差人出来驱赶。但时间长了,得知在外面玩闹的竟然是自己的妹妹,她这才渐渐心软了下来。从允许孩子到自己的院里玩耍,到允许她留在寝殿里过夜,再到后来连续几天留宿,齐姜渐渐从芸儿的身上,感受到了来自故乡的温暖,心绪竟然也开朗了起来。
大约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诡诸每次进宫探望长姐的时候,便总也见不到咿呀学语的芸儿了。偶尔见着那么一两次,口中说出的也都是带着齐国口音的雅言,有的时候还要跟自己闹一些带着齐国色彩的恶作剧,颇是令人哭笑不得。
如今长姐受到惊吓,回忆便又停留在了那个时刻,或许在她心目中,那段百无聊赖的日子,或许才是她一生中最为惬意,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吧?而想到此处,诡诸的眼中也不禁闪出了泪光——那段日子,又何尝不是自己最感到幸福的时光呢?
正是因为有了芸儿这个媒介,齐姜渐渐打消了刻板的顾虑,也开始出现在吕伯姬暂居的寝殿。后来有许多次,她在应邀去吕氏寝殿赴宴时,都“偶然”间遇到了进宫探望的诡诸,这才渐渐理解了吕伯姬的良苦用心。在此后的一段岁月里,她一直都将吕伯姬视为自己的母亲,与诡诸一起照拂她、侍奉她。直到后来先君武公去世,吕氏迁居宫外,这种亲密的关系也从未断绝过。
如今长姐再次缠绵病榻,便如同情景再现一般,只是心爱的齐姜却早已不在人世,这不由得让诡诸心如刀割。斯人已逝,无论自己再难以接受,那段甜蜜的时光终究是回不来了。诡诸胸中哽塞难忍,只得跪坐在榻前,用自己宽厚的肩膀抱住长姐,既平复她脆弱的神经,同时也掩饰自己内心的悲痛。
“到了时候,她会回来的!”诡诸轻啜道。
“是啊!”吕伯姬笑语盈盈:“一见到她姐姐,便谁都管不了她了!到底是血亲的姊妹,跟旁人就是不一样,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是自然!”诡诸坐正了身子:“就像你我一般,无论发生再多的事情,也终究是一心的!”
“就是饴儿让人太不放心!”吕伯姬满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小年纪,就喜欢舞弄些戈戟弓箭,这才几天的工夫,便已经伤了好些人了!我是打也不对,骂也不对,他就是欺我无法下榻走路,殿里的婢女又没有一个敢真打的,尽是胡闹!你既来了,就替我好好管教管教他!”
“若果真如此……”诡诸嗤笑道:“怕是以后他就会故意躲着,那我岂不是连他都见不着了!”
“你也是个心慈的!”吕伯姬伸手在诡诸额头上点了点:“让你那保傅教得满脑子都是尊亲爱贵的死道理,全然不懂得变通。如今连这一个小娃娃都管教不了,将来要是继了国君位,我看你怎么管理这么大的国家!”
“是寡人太心慈手软了吗?”话至此处,诡诸突然怔住了。
十几年前,有感于父亲对宗亲太过严厉,致使公族手足怨声载道,故而诡诸一心想要施行仁政,以维护宗亲兄弟之间的和睦友爱。而那个时候,长姐就说过同样的话,告诫自己为君者要懂得恩威并施,礼仪与刑罚都是治理百姓的正道,切莫有所偏废。齐襄公就是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一味地以刑罚替代礼仪,终于惹得天怒人怨,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同样地,身为邦国之主,若是不懂得权衡变通,只知道一味地行宽仁之道,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当你有足够的智谋驾驭臣下时,一切都还好说,你善行仁义之道,便会被臣属视为一名仁君,受到万民的颂扬。可反之,如若自己缺乏足够的威信,却偏要效仿先贤行仁义之道,那么在跋扈的臣子面前,你的举动便只能被视作懦弱。一些富有野心的臣属甚至还会借此勾连,以违礼的手段谋取权势,进而作出一些悖德谋逆的行径来,祸乱也就不远了。
长姐的教导言犹在耳,可眼前的局势早已异乎往常。
只怪当时自己年轻气盛,一旦执迷于一个道理便不肯回头,以至于当长姐善意地提醒自己时,却只当是个笑话听听了事。自己即位后,也的确是以仁恕之道治理万民,对宗亲手足尤其如此。可如今想来,当初的想法真可谓是大错特错。公族之所以会气势日盛,甚而连自己这个国君都不放在眼里,岂不就是自己对他们太过宽仁惹的祸?
当初即位之时,自己年纪尚轻,又缺乏战阵杀伐的历练,在身经百战的封君面前缺乏威信,公族中的一些尊长对自己有所轻视也是常理。可倘若从一开始,自己就能够抵挡得住公族的逾越,对他们严加管束,狠狠打压他们的跋扈气势,即便有那么几个骄狂自大的仍旧不服不忿,可在君臣尊卑的秩序之下,也终究要收敛一些,情势何至于会发展成而今这个样子?
“长姐当初的谆谆教导,诡诸竟一句都没听进去!”诡诸惭然低下头:“如今闹成这副样子,寡人名声受损,也算是咎由自取。可连累长姐家宅不宁……诡诸实在有愧啊!”
“你看看你!”吕伯姬突然伸手帮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都这么大人了,才说几句话,怎么就哭起来了?跟前还有奴婢们看着呢,也不嫌羞?”
“在长姐面前……”诡诸黯然笑道:“哪有什么羞不羞的?寡人哪怕是再长二十年,一直到满头乌发都花白了,也都是你的弟弟!在长姐面前,不会羞的!”
“又说傻话了不是?”吕伯姬柔声道:“待会儿来人了,可不许这么说了!要让她看到你这副样子,以后怕是说什么都不肯来了!到时候,你就后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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