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木偶
……很远的水边 有一个悠闲的渡口 偶尔会有船
摆渡的经常偷懒 婆娘跟人跑了 一壶酒钱便摆你到对岸 或一番无伤大雅的笑谈
在对岸 一眨眼 就会看见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 各式各样的青草树叶覆在上面 还有墨绿的苔藓 有时被野兔斑鹿小狐狸轻轻走过 却不放在心上 偶尔还有松鼠漏下的榛果 鼹鼠的脚印最为稀罕 只有当夜晚蚯蚓来到地面 它才会小心翼翼跟着出现
锯齿叶轻轻蹭着你的裤脚 野草莓偶尔闪一下 就像谁丢在草丛里的左耳环
绕过小叶鼠李 穿过一小片稀疏的丛林 就出现了一顶小木屋
就像一棵奇异的树忽然来到你的眼前(有些一板一眼)
善良的人们住在树的心里面
树的外面是树……
啄木鸟的敲门是森林美丽的钟点
小屋站在树的中间 灌木丛贴着腰 藤蔓和花草坐在树的脚下 昆虫躺在草里面
从喜日到雨天 鸟的歌声笼绕着这里的一切 这里没有谁是谁的 你可以坐我的板凳 我也可以缠住你的窗棂 你可以静静站在我的旁边 我也可以悄悄进到你的屋里面
每天都是静静地握手 开开玩笑 ……
小屋里面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老爷爷 家具屈指可数 还有一个石头做的壁炉 没有灯 只有半根蜡烛 夜里来客人才会点上 天黑了 就合上眼 静静挨着 像一双安静而褪色的红筷子 有些弯曲 夜深树静的时候 说一些很轻很轻的 其他碗筷所不知道的悄悄话
窗台上放着一个木偶
他是一个紫色的牧童 围在身边的羊都很安静 并不乱跑 满足于眼前的草 一直低着头 淘气的才偶尔抬抬脚 鞭子放在地上几乎不用 牧童的眼睛不在羊的身上 总是望着很远的地方
很多东西都陆陆续续不知不觉中丢掉了 这个木偶却一直很幸运
他静静地站在窗台上 细细计数眼前的家具
一个木箱一个桌子一个壁橱三个板凳一张床 它们一直住在这里 还有那个壁炉
那个脸上有条细纹的碗 放在哪儿 它一清二楚 倒上酒 杯底就会出现美丽的图案的酒杯它也知道
木偶觉得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的家乡(茶壶和茶碗是同一个家乡吗)
虽然他很穷 可家乡不是一件昂贵的衣裳
他知道他打哪儿来 一个普通的小镇 一位乡下的木匠
那里有一条水 据说有个人的马曾在那喝过水 后来那个人变得很有名 所以就叫饮马镇
马喝水时还不知道 它会给小镇留下一个名字和一些马粪 饮马里的马就是它
木偶不知传说是真是假 它一点也不在乎这个 它更愿意那些贫穷平常的人家 赶路渴了 喝上一口 两口 帮助他们走得远一点 甚至在水边歇一下 把沾满泥土的脚放在水里 甚至不舍得把沾满泥土的脚放进水里 只是轻轻洗把脸
……
对于木偶来说 被放在哪里 哪里就是家乡
站在窗台上是幸运的 这样可以看看外面远处 不会太闷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快乐的事情 以前是第一快乐的事情
窗下站着一棵小樱桃树 他没来时他就已经在了
树的再那边 是一条泥土小路 小路中间镶着一颗颗小小的白石子 在月光下星星闪闪 像一条细细的银线 指引着曾经的少女在夜里回家
听说 在小路上走一段 走累了的时候 就会出现一个不大的花园 这就是木偶知道的尽头 不能知道更远
花园里有花草树云影子蚂蚁蜜蜂蜘蛛网脚印蚂蚁等等(必须用等等了 他的脑袋不能装太多名称)还有老婆婆的小时候 偶尔走到外面的蜗牛
小路的那边有个小小的水洼……
水洼的再那边摆着一个很大的木箱 比婆婆的衣箱还要大很多 里面得装多少衣裳啊
他们把木箱叫房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就在房子的里面 他也不需要房子 他只需要一个窗台
木箱与木偶隔着小路相望 木箱里有两个大人一个小孩 他们经常沿着桌子围在一起 吃饭动动嘴巴 就像做一种游戏 他们在里面走来走去 有时坐下停下 喝喝茶
白天 对面的妈妈喜欢躺在床上(那个小孩叫她妈妈) 爸爸会走出木箱 晚上又回到这里 每天都是这样 很少乱跑 也许怕迷路 也许只是为了再出去 每天都要回到这里
有时两个大人把嘴唇轻轻放在一起 像一对安静的鸟喙 有时看见他为她轻轻地整理头发 就像一只鸟用嘴帮另一只梳理她雪白的羽毛 对面的两个大人偶尔会一起出现在窗前 像老婆婆与老爷爷那张挂在墙上的照片(一个人的手轻轻落在另一个的肩上 另一个的脑袋静静靠在那一个的胸前 彼此的眼角现出细细的水纹)
……
后来妈妈出了远门 木箱里剩下他们俩 爸爸和他
白天爸爸还是走出木箱 他就一个人玩 ……
有时把蚂蚁放在树叶上浮在水洼里 希望它安全到岸
有时看看妈妈的照片 把自己的照片靠在妈妈照片的旁边
有时夜里在天空里写字 用手指 又偷偷抹去 没人看见他写的什么 他把天空当作石板
木偶喜欢把眼睛放在外面
窗前有时昨天还是空空一片
今天却忽然从泥土里冒出绿色的星星点点
有的像风车像灯笼有的像狗尾巴
有的像自己 有的什么也不像 有的像小葵花但不愿像
有的像一只绿色的蝴蝶 就要飞走 可没有 它决定永远地留下
而有的喜欢静静埋在土里 把愿望埋在肚子里一生 永远不发芽
……
有一天他偶然发现 窗玻璃的里面有一个影子 有些眼熟 原来这就是我啊 总觉得不像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
……
阳光慢慢地临到身上 也临到麻雀的脸上
站在阳光里 仿佛静静旋转 不知为什么 有一种久违的温暖
……
他看到雨点雪片落到小狗的脑袋上 抖抖耳朵晃下来 继续在雪地里印梅花
有时呆望一整天 什么都没发生 那就是幸福的 没有落叶跟火花
大家的愿望都那么小小的 炉火还没熄灭
四角方桌就被轻轻蒙上了一块洗净的桌布 天黑了
……
漆黑里面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日子像面包一样摆在木橱里 老鼠偷偷地津津有味地啃着
嘴角漏下来的碎末 从屋顶纷纷飘落就像阳光里的灰尘 有时迷住了木偶的眼
木偶站在漆黑的小屋里就像站在一片海水里 所有的都合上了眼 包括丢了耳朵的茶碗
他喜欢漆黑一片的感觉 站在黑暗里 就像自己不见了
黑夜把一切淹没 第二天 大水退去 露出了我们、屋顶和花朵 留下的小螃蟹又悄悄走了
他以为那是平常的一天 所以就像平常一样向外望出去
(那真是平常的一天 木桶里盛着一半水 小麻雀还没学会飞 桃金娘还是桃金娘)
忽然他发现在对面的大房子的窗台上站着一个美丽如星星的姑娘 洁白的连衣裙上画着一朵淡紫色的花 请恕他不知道那朵花的名字 但他可以保证 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花有着最不可思议的味道 虽然他没有闻过 她有一对漆黑的眼睛(眼睛的美丽超出他的形容范围、能力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地笨拙 竟无法形容她眼睛的美丽 就像他从没见过的糖纸)仿佛也在静静看着他 他立刻把眼转向别处 脸马上红起来 可又怕一转眼她就不见了 马上又看着她 第一次有一种想说话的冲动 好多好多美丽的话 跟她的美丽般配的话 美丽的话 为她(的美丽)而生的话 ……他想了好久好久 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就像春天到了 花儿只是静静地开放而不说话
他对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说不出来 却乐不可支 想一直这样下去 下去下去 小溪一直淌下去 淌下去 淌下去
……
她竟也是一个木偶 长长的头发 耳边别着一枚淡青的草叶 裙子的中间是一朵大大的花 斜下面是一只蝴蝶 (她微微低着头 只低着一点点)
……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 正如她一样 叶子黄了又青 青了又黄
他们的交往含蓄而简单 只用眼神 只是静静注视着对方 不说话 阳光就马上照亮了小房间 书中的页码也清晰可见
他知道 眼睛只需走五步就能到她的眼前 透过窗玻璃 越过樱桃树 穿过小路 经过水洼 最后是她家的玻璃窗 木偶的眼睛到达终点
她静静站着
就像她裙子上的蝴蝶眼里的花朵那样不可思议
就像蝴蝶眼里的她一样神奇
外面天一点点暗下去 渐渐地看不见了 她的脸 就像她渐行渐远
……可是 一眨眼 又一点点浮现出来 在玻璃后面 她的脸
就像电影中的一个画面 私自在心中定格
就像白纸上渐渐显出硬币的脸 随着铅笔轻轻摩擦 羞涩的硬币静静躲在纸的下面 不肯露面
原来煤油灯已经点燃 屋子一点点亮了起来 一片淡淡的橘黄色慢慢洇开来 微弱却是温暖的
木偶觉得他俩的相遇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就像一棵树 与远方的另一棵 永远地不相遇 隔着好多…
好多条 好多座 ……
(它们静静站着 彼此相应 却不知道)
现在他总是很早很早就醒来 看着天慢慢变亮 看着她窗玻璃上的霜花慢慢戴在她的胸前 就像一枚洁白的勋章 他多么想一眨眼就会来到明天 就能马上看见她又静静站在窗台 轻轻睁开眼 每一天真的就像每一天那么新鲜 她又变了一点
过了好久好久他从来没有告诉她他对她的感觉 虽然樱桃树 小路 水洼 连水洼里偶尔的落叶都能感觉到他对她的感觉 他固执地觉得 告诉了她 就变了一切都就变了 就不是那种感觉了 他说了就不再是他了 就像一个神奇的咒语 说了 什么东西就不见了 再也找不到了
……
有时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 向他瞧一眼 又向她瞧一眼 仿佛他俩的默默交谈
有时就静静看着她 见她跟昨天一样 就很安心
他俩有时一齐看到远处的烟花
下雨了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刻…… 雨就像他们之间的窗帘 透过雨 看到彼此模糊的脸 偶尔的毛毛雨就是彼此的心里话 一颗雨珠轻轻沁了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 呀那是他的心里话 她的眼神像老婆婆的钱袋一样羞涩
……
有时一辆马车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多么的沮丧 焦急 …… 就怕再也看不见 仿佛马车会把她接走
……
窗台就是他们的舞台 站在上面 瞧着外面的风风雨雨
他们从来不须奔波于生计 只是静静地站着 安静地思考、相爱
在他们的眼里 来来往往的人们、马车、世界、老婆婆就像孩子眼中的皮影
就像他们相爱的背景 栩栩如生
花花绿绿的 晃来晃去 很热闹
锣一敲戏就散了 还有卖糖葫芦的 舍不得
……
有时看见对面的小男孩坐在一个女孩的对面 有时旁边 彼此轻轻咬耳朵 唉木箱里美丽的悄悄话 有时雨一直下 那个小女孩偶尔才来 有时觉得他俩就像他和她
……
像平常一样 眼睛走出去
一步 两……五步 没有看到她
走回去 再走一遍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还是没有
她不见了!她真的不见了!
……
那辆马车还是把她接走了
他仿佛远远的看着 马车越走越远
现在他知道了 有时候 有脚是幸福的
可以静静走到她的眼前 也可以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 哪怕她永远不知道也看不见
他愿意用他的眼睛去换
他不知道她哪天就会不见
只是把他一转身 他就看不到她了
离别就是这么容易、简单
也许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感到…
窗台上她已经不在了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 静静看着空空的窗台 她曾经站着的地方 仿佛她还在 只是我们看不见 一直静静看着 那个位子他一直为她在心里在眼里留着 那个板凳每天都擦
那天下午 他想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
晚上偶然抬头看到月亮 不知多么的高兴 他只希望在她在的那个地方 也有月亮 月亮就是洁白的信箱 他会把他的目光与心事、思念想说的话统统放在月亮上 愿她的心有一刻偶尔仰起头愿她的目光有一点闲 好去取放在月亮里的信件 轻轻而质朴的祈祷是一枚珍贵的邮票 他没有忘 轻轻贴上 地址就写: 远方(但愿有月亮) 她在的地方 收信人写谁呢 就写: 她 木耳心中的她 木耳心中的另一半饼干
木耳是他的名字 只许她叫
那是很久以前 有人在喊木耳 他以为是叫他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木耳
很久很久以后 那个木偶还站在……窗台上 还是不说话 眼睛里 仿佛装满了淡蓝色的沉淀 难过只有那么一点点 更多的是蜜蜂嘴里的甜
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曾经静静地温柔地注视着一个洁白的少女 不说话
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个洁白的少女 他不知道 那个少女 也有一颗跟他一样的心 木头的 温柔善良透着淡淡的清香
(虽然他并不知道爱是什么)
同一时间 两个不同的窗台 隔着透明的窗玻璃 静静相爱 一步 两步 三步……五步 轻轻睁开眼 呀 彼此就在眼前 天空一整片纯蓝 没有一点云 飞过的麻雀就是天空偶尔的眨眼 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也不知道 夜里屋顶上的猫也不知道
他静静站着 像破了一个洞的袜子一样安静
那一天就像一根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柴 因为从没舍得点 一直被放在火柴盒里小心保管
木偶看到对面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 一等 她就来了 那个小女孩 好几次都是这样
所以觉得人是等回来的 不是她自己来的 她的来与她无关而在你这边 只要你等 她就会回来 无论她在哪儿
于是每天他就站在窗台上等 认真地做出等的样子 露出焦急的神情、在心里来回地走来走去、看看手腕上没有的手表、小声嘟哝几句 甚至冒险露出一点不耐烦只露一点点
等得有点生硬却很用心 虽是模仿却那么像 比真的还像
……
她还没有回来 可能只是因为他还不会等 还没有学会等待 当他学会的那一天 她就会回来 坐在一尘不染的板凳上面 我们一起不说话
很久很久以后
一个少女为了寻找美丽的蘑菇 在森林里迷路 不小心来到这里
……
她跟她竟那么的像 就像虎盆草叶跟虎盆草叶那么像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夜晚 甚至连他都下意识紧了紧衣裳
不知为什么木偶忽然想起了他的童年
(下面是他的原话:)
那时我还是一棵树 站在一片安静的森林中间 周围都是我的兄弟姊妹
我们面面相觑但不说话 飞鸟是我们唯一的想法 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的脚在泥土下面 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相遇 不分彼此静静相挽
那时我们都在阳光里 ……一起分享远方
……
……
然后在夜里被人雕刻 我的模样来自木匠早夭的孩子
所以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哀伤 可我没有继承他的名字
木匠的手艺来自老木匠
……
夜深了
不知是风还是他 动了一下 他从窗台上落下来 落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上 噼里啪啦 那是他攒了一生的话啊
那天夜里 那个少女在梦里觉得很温暖
木偶的一生是那么的短暂 可有那么一会儿 他忽然知道什么是永远(永远只有五步远)
这是老婆婆小时候日记里的一段:(她不好意思 就把自己说成她)
她在外面玩了一整天 从睁开眼到松开手 手里多了一个紫色木偶
洁白的小脚上沾满了隔壁花园的泥土
就像替牛干活儿的驴子从地里回来 它的蹄子
喘口气 吃点草 轻轻发发牢骚
她有一个重大消息 与一个男孩子相遇
竟玩得投机忘乎所以 竟把自己的名字送给了他(当然他也给了他的 这不重要)她决不原谅自己
仿佛送给他一句秘密的咒语 他一喊 隔着篱笆
她就必须像奇迹一样出现 就像不下雨天边也要出现彩虹
有时你站在驴子的眼前 它却不看你一眼
全世界都把头低下数一数干净而寂寞的脚趾
每一天都是一个童话 每一天脑袋上都戴一个草环
每一天都是藏在她头发里的一根麦秸 只有笨拙的他才能发现
有含羞草、栀子花 淡淡的泪水 更多的快乐躲在安静的后面
他颜色很深很深 有时近近远远 她的责怪很浅很浅
她觉得太贸然 想 要回自己的名字 可如何擦去他脑袋里的花 他必须(假装)忘记
她说把我的名字还我 他说给你 再次相遇时 问 你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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