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儿时长辈教诲最多的是做人手脚要干净,切莫做“三只手”偷人东西,因为做贼最为人不齿。
也许是那个年代物资实在匮乏,还真的生出不少贼来。
我家邻居有位小哥,小小年龄,偷枣技术已经炉火纯青。有天傍晚,他指着后院五奶奶家的枣树说:看见没?枣子已经红了,今晚和我一起偷枣,分你一半。我忙说:我不敢,再说了,黑灯瞎火的,就算你爬到树上又怎么摘枣啊?他狡黠一笑说:不用你动手,帮我站岗放哨就行了。
那时候农村人们睡得都早,五奶奶喂完她的大花猪,关上柴门很快就熄灯睡觉了。偷枣行动正式开始——只见小哥把袋子捆在腰间,十分麻溜地爬上枣树,我则负责站在五奶奶家柴门附近,如果听到动静就轻咳一声发出暗号。也许是人生第一次与贼为伍,彼时彼刻,我的心中涌起万般滋味,突然就想起五奶奶曾给我的糖果麻花、给我的豆包油条,而我却帮人一起在偷她的枣!
顷刻功夫,小哥从树上下来,我俩一溜小跑逃离现场,作为报酬,我分得大约三捧脆甜的枣子。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纳闷:这小哥功夫了得,且不说上树技术身轻如燕,但讲那枣树那么多刺,小哥竟然毫发无损,是不是书中说的“油自钱孔入、而钱不湿”。
第二天早上,母亲发现这些枣子,厉声质问:这是哪里来的?我不敢隐瞒道出实情,只见母亲拎起那包红枣,奋力扔向粪堆:从今天起,你再碰人家一只“薅草把儿”(泛指各种小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小贼不修,便成中贼。中贼的胃口已经不是摘瓜摘枣,他们转而偷鸡摸狗。
话说当年,人们都穷得常年素食果腹,逢年过节的才能沾点腥荤,寻常人家平常是根本吃不上肉的。
那时候我外公在村里当干部,时不时的会有公社的领导下乡来考察指导工作,工作结束,免不了在村干部家打打牙祭,借机喝上两杯红薯干做的小酒。
这天巧了,公社领导下乡,在村会计家吃饭,外公作陪,饭毕已是夜半时分。虽是饭毕,公社领导却感觉酒未尽兴,还想再喝两杯,也碰巧我外公善饮,家中小酒充足,于是一行人商议到外公家再喝几杯,搁今天的话说叫喝个二场或者吃个夜宵。
那时候外公家也穷得很稳定,我外婆在灶火屋里忙乎半天,才端上来几碟小菜,最好的也只是一盘炒鸡蛋。公社领导说,要是炖只小鸡,那才得劲儿哩!外婆苦笑着说:领导您可别说了,现在的偷鸡贼太厉害了,家里几只鸡最近全叫小偷摸走了,炒这几个鸡蛋还是以前攒的,看您来了才舍得拿出来!
当然了,喝酒人讲究的不是菜,主题在酒。
正喝间,公社干部说:闻到没有?鸡汤的味道,香得很!几个人停下酒杯、止了言语,一齐深吸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子夜时分随风飘散的乡村空气。果然,大家都说是鸡汤的味道,确切点说,里面也许放了小葱和生姜,甚至还有几瓣八角儿茴香吧!
领导就是领导,侦察兵出身的公社干部立即断定我外公家附近有人在炖鸡汤!断定之后,公社干部又做出一项重大决定:侦察一下,到底是谁家半夜在炖鸡汤!
那晚公社领导下乡的最大成果,是抓到了外公村上长期作案的偷鸡大贼,并现场查获了这贼隐匿在家中的两大缸腌鸡,足足五十多只。贼人供认,多年来乡里乡亲丢的鸡都是他偷的,偷来的鸡从来不卖,用两只大缸腌起来单等半夜炖着吃,吃一缸,再补一缸,一年下来至少三五百只!
公社干部大喝一声:爷太!天理王法何在!于是叫来派出所长,这贼被五花大绑押到公社,又是游街示众又是大会公审,后来蹲了三年大牢。
中贼晋级,便成乡村大盗。大盗已经不再满足这些鸡鸭猫狗,他们转而偷牛偷马。
那时候土地刚分到户,搞联产承包责任制,牛马驴骡是农家最值钱的家业。因为生产队时期我父亲养过牛,所以我家的红犍子大公牛是全村最健壮最靓丽的牛,我父亲为此很骄傲,自称养牛大把式。
牛养得好,耕地省力气,庄稼收成好,还赢个好名声,本是好事,不想却被偷牛贼盯上了。
夏天的夜晚,人、畜都是歇息在农家院子里的。那晚忽然几声闷雷,就下起了雨,一家人赶紧跑到屋里,因为耕牛不怕雨淋,红犍子大公牛却还拴在院子里。
也许是一天的劳累,父亲和我们兄弟几个很快呼呼入睡,爱操心的母亲却惦记着牛还拴在外面,怎么也无法入睡,听着牛反刍时有节奏的铃铛声,母亲才半躺着似睡非睡。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借着电光母亲赶紧看我家的牛,只见一个硕大的身影已经解开牛绳,红犍子大公牛以为主人牵它回屋,已经站起身子。
抓贼,快抓贼,有人偷牛了!
这声大呵,惊得偷牛贼放开牛绳撒腿就跑,父亲和我们兄弟几个以及同样被惊醒的前后左右几家邻居的壮劳力手持三节手电筒,朝着贼人逃跑的方向狂追过去。
因为是夏天,人们普遍衣服穿得少,更不需要穿鞋,反应速度堪比部队的紧急集合,留给贼人逃跑的机会并不多。风声雨声喊骂声、油灯的光闪电的光电筒的光顿时交织在一起,贼人逃跑心切,捉贼人抓贼的心更切,正当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抓住时,那贼人扑通一声跳入村南的大水塘,没了动静!
前院的小叔说,拿手电照着水面,不信这王八不浮上来!后院的堂哥说,我回家拿老鳖叉子,叉烂他个王八蛋!西院的二伯说,一个塘角站俩人,看看这狗日的到底是谁!匆匆赶来的治保主任说,今黑儿说啥也得逮住这家伙,我也立个功,这两年村上丢了几头牛了!
正当众人义愤不已,志在必得时,我父亲清清嗓子说:这样吧,反正牛也没偷走,得饶人处且饶人,感谢大家一起帮忙,都回家睡觉吧,从今往后,大家都操点心,防贼之心不可无啊!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我父亲小声对母亲说:你知道昨晚那贼是谁不?就是前天到咱家串门的庄东头那个外号叫“大个儿”的家伙,这家伙可不是串门,他是看上咱家红犍子过来踩点儿的!我昨晚要是不拦着把他抓住整个啥好歹,以后咱村上积个仇人日子也难过啊!
九十年代初,我当兵离开农村,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家乡的各色人等、一草一木都不曾忘却,当然更不会忘却那个年代曾经祸害乡里的大小蟊贼。
前几年,我回老家探亲的时候,冷不丁想起村东头的“大个儿”,问邻居这人现在混得咋样啊?回答说:死了多年了!
哦!天理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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