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七郎……”
“谁,谁在叫我?”
“杨家七郎,七郎……”
睁开眼,只看到迷迷蒙蒙的一团白雾,万箭穿心,乱箭射死的痛苦早已变成一团虚空——
“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
杨七郎挣扎着起身,看着身前欲言又止的小鬼,想到自己至今生死不知的几个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现在,就是拼着想落下泪来,也找不着泪水了。
被那佞臣绑在树上的时候,他早已酒醒,就是后悔自己一时糊涂被奸人怂恿着贪了杯,也终于晓得,这朝堂,只要还有这些一心迷恋权势的佞臣在侧,忠良便再无出头之日,更何况,身着黄袍的那位,心里恐怕也不是什么都不晓得——
想他杨家,满门忠烈,如今父亲与哥哥们下落不明,大哥二哥三哥皆身死敌国,自己也死在奸人手中。家里就剩下女人和孩子……
那小鬼看七郎久久不抬头,倒是懂事道:“杨七郎莫伤怀,杨门忠烈,功德深厚,阎王爷手里记得清清楚楚,请快快随我下地府见阎王,到时加官进封,还望大人莫忘了小的则个。”
七郎依旧浑浑噩噩,却也是听话地起了身。小鬼一看,咧着一张纸糊的合不上的大红嘴,上前一握,便是一阵烟起,转眼消失不见了。
站在奈何桥边,小鬼立刻松开了手,上去跟孟婆打招呼。
“孟姑姑,小芝子给您请安。”
孟婆正悠闲地抽着烟,长长的烟筒惨白惨白,骨节凌厉,七郎觑了一眼,才看清,那分明是人的一截腿骨。
“小芝子的嘴还是这么甜,今天是什么差事啊?”说着一个眼神,丢给身旁帮忙的小鬼,一碗孟婆汤就被放到了七郎手中。
小芝子一看赶忙拦了,“姑姑您有所不知,阎王今儿个派小的到上面去,是为了接一个人。”说完,一伸手把汤碗从七郎手中拿过来,塞给了那个小鬼,一脸笑着看孟婆打量杨七郎。
孟婆虽然叫孟婆,可好歹也是被阎王爷扣了三十年阳寿,生的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模样,一身玫红镂金的长裙,手上玉环,头顶珠翠,眉睫上一点桃红,端得是一副邻家美妇的俏模样。小芝子果然嘴甜,一声声的“姑姑”叫下来,自是比那孟婆动听许多。
孟婆不客气地来来回回看了个够,点头道:“好一身煞气!”
小芝子一听更欢喜了:“是呢是呢,阎王爷说了,这一身天生的煞气莫要辱没了才好,自是有封的。”
孟婆听着点点头,冲还端着碗候在一边的小鬼摆摆手,小鬼这才端着汤下去。
“那就快去复命吧,想吃糖回头再来找我。”
小芝子一听,嘴都快咧到额头上了,总算有了点孩童天真无邪的样子,拍手叫了声好,就乖觉地拉了七郎,过了奈何桥。
过了桥,出现了两条岔道,小芝子躬身引道:
“七郎君这边请——”
七郎看过桥的人纷纷往另一条岔道上走,还未出声询问,便听小芝子解释道:“郎君莫疑,过了奈何桥,本该先往第一殿去,核对生卒时辰。这条岔道是今天为了迎接郎君到任特意开的,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这么说,这阎王殿真有十殿?”
小芝子看七郎终于愿意搭话,便讨巧道:“郎君圣明,十殿阎王各司其职,每一殿阎王都守着一门地狱,这一门地狱底下又分了十六个小地狱,功过是非,奖惩赏罚,自是公平,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七郎面色沉沉,半晌,颤声道:“那我杨家八子,一共来了几人?”话音未落却已微带哽咽。
小芝子看七郎动容,心道:“阎王爷不让人喝孟婆汤,这前世尘缘未了,如何做得了这地府的差事?”
“小芝子只是个专门跑腿的小鬼,生死簿我们哪有机会得见,杨家满门忠烈,纵是我等阴司之人也是心怀感佩,即便是来了这阴曹地府,也不会有人为难的。”
七郎眼角微湿,不好意思当着小芝子的面擦,便看他转身接着往前走了。
路不长,很快就看到了一个阴森森的衙门,小芝子止步门前,朝七郎一躬身,道:“郎君请。”
言毕便不见了踪影。
七郎看了看衙门口的牛头马面,撩起下袍就进了大殿。
“杨家七郎何在?”
殿中无人,只听一道沉厚的声音响起。
七郎微微怔愣,这声音为何莫名耳熟——
“杨门七郎在此!”
话音刚落,殿中瞬间燃起冥火,青铜色的火焰,诡异地跳跃在石壁间,大殿正上方高悬的王座上,一个皮肤黝黑的阎王正襟危坐,眉目间一点弯月,不正是——
“包大人!”
七郎阖首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七郎休得如此!”
刚刚还高坐大殿的阎王爷转眼就到了眼前,扶起七郎,亲切道:“你我以后都要在这阴司任职,何须如此客气。”
“大人,我……我杨家满门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场,我心有不甘呐……”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包拯徐徐叹了口气,对七郎道:“天道伦常,轮回千载,天命难违。七郎莫要伤怀,前尘往事,俱已随风。”
“唉,大人,您难道就甘心看着这朝堂一天黑似一天?难道就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大宋江山拱手让人?”
包拯拍了拍七郎的肩:“七郎,你如今已不再是杨家人了,红尘万丈,你既已到了这里,就不要再牵挂俗世是非恩怨了。”
“大人……”
“来,本王这就把受封印信给你,再带你拜见其余九殿阎王,以后你专司孤魂,少不得跑腿,多认识些人,办事也方便。”
包拯一抬手,便有位书生打扮的青面鬼魂送上一卷漆黑的锦帛,上头一块凝脂一样的印信幽幽泛着光。
七郎忍不住多看了那书生两眼,只觉得面善,回头就对上包拯含笑的眼。
“这莫不是——”
“不是公孙先生,只是肖似罢了。”
那鬼魂飘飘渺渺而去,若不是这大殿太过阴森,白衣飘飘倒有几分谪仙之感。
七郎心中正感慨,就听包拯在一旁似叹非叹地说:“他早转世去了。”
想他从小听着包大人的故事长大,那故事里总有一抹白衣,在背后默默支持着这位万民心中的好官,不惧强权,不畏强暴,为民请命,这一片青天是他们一起顶出来的。如今,他们还是离散东西,一个依旧高悬明镜,另一个早已消失在滚滚红尘里了。
是否自己的亲人也会如此?
包拯带着七郎首先拜会的是第十殿的阎罗王,转轮王。
“这第十殿专司轮回,明辨善恶,投转往生,算是阴司处理的最后一轮,平日里公事还不算太忙碌。”
七郎跟着包拯一路往前,不是有出行的阴差行礼。那些面目狰狞的鬼差大都看不出表情,或只有一个表情,七郎这才想到,自己生前被那潘仁美割了额肉盖住双眼,恐怕样子也狰狞可怖得很,便慢慢习惯了,总是遇到那半肉半骨的可怜人,也不觉恐惧。
走到门口,早有鬼差等候,恭恭敬敬迎了五阎王和七郎进去。
大殿四周的墙上挂着暗红刺金的帷帐,上面绣了善恶因果报应的敬世图,刀山火海,瑶池仙台,飘渺在目,七郎只听一声惊堂木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勾结淫妇,构陷糟糠,攀附权贵,入畜生道。”
堂下男人披头散发,一双光脚上鲜血淋漓,显然是刚从地狱里捞出来的样子。
七郎抬眼看堂上的人,一身乌黑的蟒袍,金色的暗纹在冥火中忽闪忽现,透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一旁的判官手握纸笔,快速记录后,小鬼上来押走了男人,十阎王这才从殿上下来,拱手道:“五殿下。”
“十殿下,这位就是今日到任的七郎。”
十阎王一张小脸,丹凤眼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挑,薄细的嘴角略显尖锐,配上一个尖俏的下巴,是张尖锐细嫩的美人脸,可惜眼角眉梢皆是冷意,就连看人的神色都显得冰冷无情。
七郎连忙行礼,十阎王打量着他,也慢慢回了个礼,神色间淡淡倨傲,半晌道:
“我这里还有事忙,就不扯着五殿下了,两位请吧!”
七郎心中讪讪,包拯却不以为杵,周到地行了礼,带着七郎退了出来。
“大人,这位十殿下……”
包拯笑着拍拍七郎:“他专司轮回,专判因果,性子清冷也难免,说实话,我从来没看他在公事之外说过这么多话。”
七郎呐呐点头,跟着包拯往下一个阎王那儿去了。
九殿平等王专司阿鼻地狱,若说十殿里挂着暗红的幔帐,那九殿就是血海翻腾。抽筋拔骨,挠舌剜鼻,大鬼小鬼齐上阵,惨叫声刚到门口的包拯和七郎听得一清二楚。
九殿平等王亲自候在门口,他赤裸的上身肌肉纠结,刺了花纹繁复色彩艳丽的纹身,七郎来不及细看就见他迎了上来,对着包拯亲切道:“五阎王,别来无恙啊!”
“九殿下,近来可好?”
“这位便是杨七郎了?”
“殿下好眼力。”
平等王打量着七郎,满意地点点头:“果然仪表堂堂。”
七郎想到自己被剜下来的额肉,顿时黑线,想这阴司的审美还真是异于人间。
这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跑上来,大叫道:“阎王爷,磨心地狱里那个新上手的小鬼每个轻重,又磨晕了一个。”
九阎王一听,皱眉道:“怎么这么不知轻重,耽误了功夫,十殿又要来催了。”
“说的是啊!”
说着拔腿要走才想起包拯和七郎还在,便开口道:“七郎可有兴趣到我那磨心小地狱去看看?”
包拯道:“也好,让他多看看,尽快熟悉起来,以后也好办差。”
一行人跟着那小鬼往下走,幽幽下到了十一层磨心小地狱,之间个汉子拿着一支巨大的矬子,正在一个被剖开了胸膛的男人身上一点点磨动,身边还站着个披发的鬼差,显然是刚刚操作不当被训斥了的那位。
“三重一轻,心尖,心房都要照顾到,力道控制好,别再把人折腾晕了,醒不过来耽误了时辰,十殿那边会派人来催的。”
“是。”
七郎靠近了才发现那个新上任的小鬼板着脸,神色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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