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结束,结果揭开,欢呼声起。
梦里的世界总是倾斜的,高卿尘想。
灯光刷地亮起,入眼都是模糊的蓝色和黑色,还夹杂着一两声不大真切的泰语。队友说了句什么,耳边的歌声越来越远,他站在舞台上,半眯着眼,灯光打在右半身,肩膀处莫名有些灼热,好像曼谷夏天的烈日照在身上。他不安地动了动胳膊,手腕被一片温暖裹住。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他反握住那只手,那人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发出有些不满的“啧”声。
是谁呢,他迷迷糊糊地想。
尽管早在十点左右赞多就明确表示“去睡觉”,高卿尘还是强行陪着赞多练到了凌晨。赞多一直想在高音前面加一个空翻,但空翻后气息不稳,高音总是顶不上去。他自告奋勇帮忙设计动作,凌晨时动作设计好了,他也困得要命,被赞多半拖半拽扔回了宿舍后,趴在桌子旁喝了口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好困,他在心里说,让我把这个梦做完就去训练。
拍他的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手腕上的暖意不见了。他把自己抱紧了些,训练后的汗和梦中的冷汗凝在衣服上,逼得他打了个寒战。
有点冷,他在梦里说。
一
高卿尘是在凌晨回到宿舍的。回舍后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做了一大串梦,却好像并没有睡多久,精力恢复了一点,一睁眼,天还是黑的。
“……几点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大概是繁复梦境带来的时间错乱感让他有点懵,也大概实在太累导致脑子里盛满了浆糊,以至于他一抬头发现有个人正对着他坐在床上,衣装正经、五官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刘宇怎么没睡觉”,而是“刘宇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没经过思索,小九宕机的脑子成功指挥他真诚地问出了这句话。
刘宇条件反射般“啊”了一声,端正的笑容卡在了脸上。
刘宇是一觉睡醒后看到小九的。高卿尘熊一样地趴在桌子上,颇有节奏地打着呼噜,睡得一脸忧郁。他本来想把他叫到床上去睡,不料刚一靠近就被一把抓住手。小九睡着的时候像一个大型猫科动物,间或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喃喃地说着好困,还可怜巴巴地念叨冷。
他知道赞多带队严谨但不严苛,分寸感极佳,是不会把学员强留到凌晨的,晚归那必然是这傻孩子主动加练的缘故。他给小九盖上外套,自己回到床上,回笼觉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歌一边等着小九醒。
经验之谈,高强度训练下小九很容易犯迷糊,在各种奇怪的地方睡觉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有时倚着床站着就能睡着,头向后仰差点卡在梯子里。小九在睡得很沉的时候会打呼噜,其他情况要么说几句难懂的梦话,要么像梦游一样忽然抬头又低头、睁眼又闭眼——这种状态会持续到他醒来后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小九整个人的脑子和智力是游离着的,迷糊的表情和动作看上去简直无比好欺负。
刘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他本来就应该在这啊,大半夜的他不在宿舍应该在哪儿。刘宇哭笑不得。
高卿尘半张着嘴寻找正常人的意识,他对自己大脑的控制显然取得了可喜的进步,半晌一拍自己的脑门:“噢——”
“嘘。”刘宇扑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
四周极安静,除过一两声梦呓,就是窗外草丛里虫子恼人的鸣叫了。高卿尘一个噢字被刘宇捂回了喉咙,瞬间意会,人清醒了大半,他疯狂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把刘宇推回床上。
“你怎么——还没睡——”高卿尘环顾四周,室友睡得都很安稳,他指指自己的嘴巴,用口型和气音轻声问。
刘宇的作息他是知道的。《莲》组的训练一直都没有那么紧张,或许是刘宇本身没那么紧张,他晚上简单收拾一番按时睡下,第二天一早起床叫上力丸一起去练习室,也没有睡觉中途醒来的习惯,因此在人均通宵练习的一公期间,他本人几乎与室友活到了两个次元。
不过尽管如此,刘宇还是尽职尽责甚至乐在其中他那“卫生委员”的职务。高卿尘每天醒来看到的都是无比整齐的桌面和床铺,还有身边挂着的刘宇的衣服的香气——一种柠檬和草莓混合的香味,清香却不腻人,像极了食堂里每周六限量供应的草莓蛋挞的味道。
“——我醒了,你去床上睡吗?”刘宇示意他坐得近些。高卿尘把凳子向前挪了挪。
今晚没有月亮,微弱的路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进入室内,能见度低得很。高卿尘几乎坐到了刘宇的床边也还是难以看清对方的脸。刘宇拿出闹钟给他看,已经近凌晨四点了。
四点钟并不算很早,至少对他们这些训练生来讲。门外已经有了早起学员们拖沓的脚步声,以及塑料盆和电动牙刷闷闷的撞击声。高卿尘摇了摇头示意不再睡便没了下文。一直给他们伴奏的呼噜声也停了,一时间宿舍安静得过分。
刘宇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从来稳重细致的他此时竟也有了窒息般的头脑空白,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小九这样单独聊过天了。
“是不是累了?”刘宇伸手撩了撩高卿尘软趴趴的头发。
“I'm ok,”高卿尘比了个大拇指出来,“有一点点一点点累。”
刘宇帮他理顺刘海:“有什么困难吗?”
高卿尘点头:“跳舞——很难哎。”
《yummy》的舞蹈和走位在刘宇看来不是很复杂,难的是怎么跳出团队整体的sexy风格,这一点对队员的气质要求很高,哪怕一个人格格不入都会毁掉全队辛苦营造的气氛——他更关注小九的心理状态,小九对这个舞台很重视,但很多时候重视有可能适得其反,他是有点担心的。
“不慌,慢慢来。”
“……很急哎——”
“你已经很棒了,you are so good。”刘宇重复了一遍。
“我还不可以——”
“你很棒的,you are smart and excellent……”
高卿尘托着下巴,盯着面前的刘宇耐心地重复中文。
因为语言不通,在自家队伍里,他、赞多与其他队员交流并没有很通畅。他和赞多可以英语交流,但其他队员的英语要么表达不出意思,要么总是传递出奇奇怪怪的信息。语言的不通给各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不是他一个人打圆场能解决的。高卿尘第一次有了独在异乡的感慨,更不要说语言更不通的赞多。
近几天的训练里,赞多明显沉默了,用英文表达一些必要的词后就只是给他们打拍子。他自身虽然可以说简单的汉语,但听汉语也十分艰难,接不住队友的中文梗,一来二去,他和赞多像被架空了一般。
当然,其他队员像范臻尔也会常常对他重复一两个词,不过双方都没什么耐心,沟通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闲下来时看着max他们用中文调侃打闹,他总有种无力感。
“……有点听不懂。”高卿尘双手捧脸捂住眼睛,用力揉了揉。
“啊?听不懂哪句?”刘宇停下来问。
“后面那句。”
“you will win ,你能——you can ——赢——”刘宇一字一顿地重新说。
高卿尘自认不是容易伤感的人,天生的乐天派性格告诉他没什么是笑几声解决不了的,不过现在听着刘宇的声音他却有点委屈了,也不知是在委屈什么,大概是夜晚冷清的氛围感所致吧,他想起了曼谷的夜晚,曼谷的夜晚很吵闹,但却是有月亮的。
“……我想家了。”小九的声音闷闷的。
二
上午《莲》和《yummy》都没有集中训练,训练到这时候各队基本成型,剩下的就是个别人的动作了。刘宇跟力丸打了个招呼后钻进了《yummy》的练习室。练习室里赞多在带着王泽浩和范臻尔找节奏,高卿尘坐在旁边认真地看。
刘宇知道小九有个本子,上面乱七八糟地画着各种位置、动作、歌词,小九常常指着上面的泰语给他看。刘宇坐到了他身边,小九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好像晚上的伤感不存在一样,小九迅速回复了乐观开心的状态,蹦蹦跳跳地找赞多去练舞,扒着门缝向赞多宿舍偷窥。刘宇在背后一把将他推进去,小九转身佯装生气地叉腰。
刘宇很喜欢小九对他自己的把控——私下里情绪收放有度,遇到正事便立即客观认真起来。他认真地在本子上记录,写上几个字后皱皱眉,小心地撕下一页,揉成团放到旁边。
刘宇凑过去看他在纸上写的泰文。小九教过他一些简单的泰语,刘宇指着一个眼熟的词“哎”了半天也没读出来,小九笑眯眯地一碰他的肩膀:“意思是,是——标准——你好笨哦。”
刘宇上手捏他的脸:“谁笨谁笨?”
小九笑着躲,拿刚揉成的纸团扔他。赞多那边的音乐结束了一遍,赞多完成了ending pose,简单喝了水,招呼小九去顺动作。
小九对着刘宇做了个鬼脸,跑去跟音乐。刘宇倚着墙玩着纸团。
小九的动作已经能跟赞多保持完全一致了,只是有点放不开,扯领子的时候耳朵通红,眼神不大自然地乱晃。赞多提醒了几句“focus”,小九自知理亏地吐吐舌。
小九似乎有点紧张了。刘宇把纸团展开,上面写着几句泰文,刘宇勉强认出了个“节奏”。小九的笔记比之前乱了很多,透着一种焦躁不安。他把纸团展平,细细地撕出一条来。
刘宇平时偶尔做一些手工,曾创下过在海底捞等位时折六十颗幸运星减免三十元的壮举。他把废纸铺平,指甲划过褶皱的地方,将纸条折起来绕几圈,折成一颗幸运星。
不知是不是折纸手法有问题,刘宇折出来的星星一直是胖胖的,躺在手心里像个豆子,导致刚刚练习结束的小九一时没认出来,他呆了片刻,随即惊喜地指着星星转向刘宇。
“star——”
“幸运星,可以给你带来好运——good luck。”刘宇把星星递给他。
小九小心地捏起星星:“good luck?really?”
刘宇满意地看着小九如获至宝的样子。他反复确定了“give me”后欢欢喜喜地把星星收到了裤兜里。
带妆彩排这天来得很快。彩排之后赞多和高卿尘又跟了几个节奏,赞多提醒他稍微放松一点,二人回练习室对着镜子又到了半夜,高卿尘一脸疲态地回宿舍,刘宇已经睡下了。
刘宇安静得像个天使,他不打呼实在是个稀罕事,高卿尘好奇地刚想凑近,梦中的刘宇嘴唇微张——
下一秒,震天的呼噜声直冲他脑门。
高卿尘:“……”
果然还是不能太期待刘宇的睡相啊。
高卿尘坐到凳子上,打开桌上自己的化妆包拿出镜子来。今天的彩排他自己还是挺满意的,台上时融入得还不错,只是下台后反而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整个人紧张得手指尖都是凉的。刘宇看出了他的异样带他去洗手间,他听着水龙头里水流的声音,一时喘不过气来。
“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彼时刘宇皱着眉问他。
“……紧张成这个样子。”高卿尘在心里重复。
或许是潜意识里意识到了什么,或许只是单纯地怕赢不了,高卿尘可以在舞台上忘记一切,但台下就有些患得患失,刘宇问他时,他只是回答了“怕输”。
怕输这两个字也只有对朝夕相处的刘宇能说出口。高卿尘温和开朗,性格中的那点小执拗却从不主动拿出来示人,哪怕是跟赞多他都没有表露出半分。
他不困,坐在桌子前,呆呆地想着不久前做过的梦,梦的世界是倾斜的,灯光有些灼热,所有的呼喊声他都听不真切。
不过后来的梦他有点不记得了,有个人把他从梦中拉了出来,拍了他的肩膀,还给他盖衣服,他还抓了那人的手一下——
“小九?”
“宇……宇……”高卿尘傻了一般看着醒来的刘宇。
刘宇醒来,看着小九呆呆的样子。他现在是素颜,脸上被底妆遮住的黑眼圈暴露出来,却莫名衬得眼睛亮亮的,此时小九盯着他,刘宇似乎能看到小九眼中自己小小的倒影。
忆及不久前小九说想家的那晚,也是这么盯着他,他想,如果美梦有一个居所,他一定愿意住在这双眼睛里。
“刘宇,”小九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的名字,“你可以给我一颗幸运星吗?”
三
力丸说正式舞台前刘宇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他跟谁学了这样一句话。刘宇坐在化妆镜前笑着打趣,手搭在膝盖上,虚虚地握着。
大家的化妆时间都是差不多的,化妆后吵吵闹闹地走向后台按组坐好,小九开心地向这边挥手,刘宇向他抬了抬下巴。
小九是属于舞台的。他能看到舞台的宽阔和华丽,他只是需要一点鼓励和肯定而已。
刘宇把小九招呼进了洗手间。赞多的赛前动员很有用,小九现在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虽然因为紧张双手冰凉,但刘宇看得出他还是期待的。
他一路上拖着长长的尾音问“干嘛”,刘宇憋着笑听。刘宇特别喜欢泰国人说中文的调调,因为泰语口音自然上翘,小九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像是不大成熟的撒娇。他俩聊天不少,不过基本没什么主题,从泰国聊到中国、再到中国美食,期间刘宇一直忍不住仔细听小九的中文,被察觉到后,小九会不好意思地“哎呀”一声。
“嘘。”刘宇把小九塞进隔间。
小九倚着墙笑得像个偷吃了鱼的猫,大大的笑脸能无差别治愈所有人。刘宇故弄玄虚了一会儿,示意他伸出手,将一颗小小的幸运星放到了他手心里。
幸运星是用蓝色的纸折成的,磨砂面,硬硬的,有棱有角。天知道刘宇去哪里找的这样的星星纸。小九看着手心里的小星星,对着刘宇比了个嘘的手势,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了另一颗星星——
两颗星星躺在小九汗涔涔的手心里,一颗是普通的淡黄色,表面有点皱,歪歪扭扭的,并不是很起眼。
而另一颗有深蓝色的磨砂面,像泰国的大海一样好看。
高卿尘轻轻抱了抱刘宇,刘宇拍了拍他的背。
《yummy》组上场,欢呼声起。
(完)
十衡 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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