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小院里有两棵树,套用鲁迅先生的话:一棵是柿树,另一棵也是柿树。柿树是母亲从江苏丰县的娘家背来的。我们诧异她千里迢迢背回两棵树,她笑说:柿柿如意,事事如意,并嘱咐栽得深些,才能枝繁叶茂。
初来这个陌生的城市,有过寄人篱下的苦闷,还有辗转漂泊得凄惶,我执著地认定自己永远都是一个游子。后来,父母倾其所有买下了一出小院,算是居有定所,心绪才略微安定。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古人长亭送别,挽手相送一根青青的柳枝,有挽留之意,也有落地生根地期待,在这凋敝的小院,母亲提出要种树。是对过去生活地作别,她要给这随遇而安的生活诗意般的开始。
每年,当柿树的枝丫间,拳拳嫩芽像婴儿的小手,忽而张开粉嫩的手指时,小院的春天就来了!淡黄色的小花嗅不到一点芳香,花期很短,匆匆忙忙,点卯签到般地走个过场,等到花儿一落,小小的子房立即膨胀,一颗颗迷你的柿子便初具规模了。母亲说:看落花让人伤感,可是花不落又怎么会结果?我惊异母亲的话,话里包含有着佛说的因果。,还有佛说的轮回。母亲幼时穷苦,饭都吃不饱,更别说上学,她所有文化全来自三年扫盲。也许她自己也没明白这话的玄机,可的确又暗合了满满禅意。靠谱一点地解释是母亲有慧根。
落花之后是落果,,好像树也知道物竞天择的道理,留下壮硕的立足高枝。扑扑簌簌的落果砸在地面,啪啪作响。有天早起,母亲打扫落果,叹了口气说:唉,天天下棋,也不知道谁赢了谁?我惊叹母亲童趣般的诗意,两棵树神仙一般在对弈,大地为坪,各站天元,气目空劫,长立并提,落子无悔,胜负难辩。我辈观棋不语者,岂不是烂柯一梦,不知今夕何夕了?古人作诗,为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何等苦吟,不想被个吃瓜妈妈信手拈来,可见功夫在诗外。
夏日柿树浓荫蔽日,革质的叶片表面光亮,微风吹过来,就像几千面小镜子,阳光下熠熠放光。小院天井里,一方石凳,一杯清茶,伴书香琴韵,或可畅想,亦可什么也不想。若在雨季,叶片承载雨声,点点滴滴,吟着王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不觉入眠。如此人生,夫复何求。
秋日橙色的柿子从浓绿中脱颖而出,霜降酿红柿,一个酿字何其美妙,从一朵花到一枚果,从苦涩到甜蜜,在时间里漠漠等待,阳光风雨中厚积薄发,若人生的小船又何尝不是如此,绕过多少潜流暗礁,经过多少惊涛骇浪,到达彼岸者,何尝不是一个酿字。
酿熟的果子最甜,于是引来一群鸟,最先来的是喜鹊,它们是城市鸟群中的巨无霸,它嘎——的一声鸣叫,声如裂帛,好像扯开了这场盛宴的幕布,开吃,真甜!随后开的是麻雀,一窝蜂,没把自己当外人。最后来的是绣眼和黑顶山雀,它们叫声啁啾,像风铃,羞涩胆怯,都走了吗,抓紧吃点。
母亲疼惜她的柿子,柿子红时她就坐在树下轰鸟群,奥哧……奥哧,吆喝声不觉于耳。有一天,她把我儿子的风筝挂在树上。我媳妇看见,说一只纸糊的老鹰,不像,鸟儿未必害怕。我妈回说:你又不鸟儿……我媳妇无语,我在屋里窃喜,我那会觉得老妈是个智者,所言与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采摘是快乐的,可是比采摘更快乐的是分享。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无论多少,母亲都会送去,最后从不忘嘱咐我,别剪光了,给鸟留些。母亲送出的不是柿子,而是她口中的柿柿如意,是她心里美好的愿景。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柿树也有碗口粗了,可是父母却相继离世,只有柿子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一切都恍如隔世。去年冬天,我在被窝睡懒觉,透过窗户,我看到落光叶子的树上挂着几颗未摘的柿子,橙红的柿子上残留着隔天的雪,它们已经被鸟儿啄的残缺不全,有趣的是一只小鸟立在柿子旁,显然是酒足饭饱在打盹,它蜷缩着,羽毛蓬松,睡在自己的羽绒被里,无比惬意。那会我都有种变成一只鸟的冲动。
往事历历在目,母亲的音容笑貌重又浮现,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我觉得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母亲却是一位智者,她栽下树,也把这个家根植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日久他乡变故乡。让我精神上皈依安详。
这样想着,突然觉得那只小鸟不是在打盹,而是在参禅。得智慧处不必拘泥于高高的菩提树下,为何不可是一棵小小的柿子树。
2017/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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