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胜今年十岁。父母工作忙,萧胜就一部分时间跟父母住,一部分时间跟从小把他带大的奶奶住。奶奶家离学校也近,萧胜中午总是在奶奶家吃饭。
萧胜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奶奶寡居这些年,多亏得有萧胜,所以没太多时间伤感。再者,奶奶也不是那样多愁善感的老太太,爸爸说,爷爷去世,奶奶甚至都没当着他们的面流泪。
一
大概是应了“心宽体胖”。奶奶是个胖子,胖子身宽心也宽,遇事不害愁,凡事都往好处想。这是优点,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干活粗,不怎么讲究。这让萧胜这样心思细腻的孩子有些受不了。
比如,炒菜放葱,把葱一冲,折成两半,就丢进了锅里,以至于萧胜直接“屏蔽”了那道菜。再比如,包饺子。一般奶奶包饺子都是把馅剁的细细的,可自己的奶奶“喀喀喀”把韭菜大致切切就成了,还美其名曰“这样吃起来更有滋味”,好在滋味还不赖,萧胜便不好再发作。
有时候,萧胜受不了了,就会偷偷用零花钱在外面吃点好的,补偿受委屈的胃。每当这时,萧胜就会想,奶奶这么粗线条的人是怎么和爷爷过了一辈子的呢?顿顿吃奶奶做的饭,可让人受不了。
二
吃饭还好,可从窗口扔东西这事,萧胜必须和奶奶理论理论。
奶奶有个习惯,从窗口往下扔东西。所以,503的窗口经常会飘出外套、纸巾、吃的甚至是钱这些东西,而这些往往都是奶奶让萧胜带,却被萧胜拒绝的。
奶奶觉得萧胜放学回来可能会冷,最好带件外套,可拿外套的功夫,萧胜就已经“噌噌噌”跑下楼了。没关系,奶奶不怕。她拉开窗,探出头,对萧胜喊:“接着昂!”
正当萧胜抬头看的时候,外套已经重重砸在了脸上。砸的萧胜很是窝囊,要不是周围人太多,萧胜早就和奶奶隔空论理了。萧胜曾想过把外套丢在一边一走了之,可终究还是没这样做,他不敢,也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只能带着一肚子窝囊气,自己慢慢消化。
萧胜不是没和奶奶严肃地谈这个问题。
“奶奶,你以后别再往楼下扔东西了!楼下人那么多,人家还以为我没有自理能力呢。”“好好好,知道了,奶奶还不是怕你冻着,不带外套,万一降温了怎么办,是不?”奶奶笑嘻嘻,边缝被套边和萧胜聊。针脚和针脚间,棉花露了出来。
“奶奶,您不能考虑下我的感受?我都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需要尊重,尊重您懂吗?您从楼上扔东西给我,让我觉得很不受尊重。”“尊重?小孩子懂啥尊重?”奶奶从眼镜上端瞅了一眼萧胜。“行行行,都听你的,以后不扔了。”
谈话以萧胜的胜利告终。萧胜想,人还是要讲道理的,奶奶也不例外。
三
可是没出几天,这件事就被奶奶忘得死死的,东西继续从五楼窗口里飘出来。
中午放学,萧胜照例去奶奶家吃饭。匆匆吃了几口,萧胜就急着走,说是同学等他一块去买文具。看萧胜不像吃饱的样儿,奶奶便包起一根红肠让他带着,被萧胜推开拒绝了。
走到楼口,同学已在等着了。萧胜急急跑过去,还没站定。“咚!”一道白光从他和同学眼前闪过,吓得两人赶紧往后退。“带着啊,给同学吃!”萧胜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在说话。“萧胜,这是什么啊?吓死我了!你家楼上也太没公德了吧!”同学摸着脑袋埋怨。萧胜不答,默默捡起袋子,朝着垃圾箱走去。“咚!”结结实实地把那段香肠扔了进去。拉起同学,头也不回的走了……
萧胜没有跟爸妈多解释什么,只说自己最近不想去奶奶家了。爸妈知道萧胜和奶奶间肯定出了问题,但没有多问。他们知道这孩子的性格,不想说的话是问不出来的。
四
儿子一说,奶奶便猜出了萧胜赌气的原因。“尊重,扔东西就是不尊重他了?还不是为他好?这孩子,死犟,和他爷爷一样……”奶奶嘟囔着,可满脑子都是萧胜的小模样,肉嘟嘟的小脸、倔强的小鼻子、樱桃红的小嘴……想着孙子的样子,奶奶的气也就消了。
可奶奶还是不能理解“扔东西”和“尊重”的关系。奶奶绝少会去想“尊重”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她的生活哲学是极简的。每当听说有人轻生,奶奶总会说,“哎呀,干什么不好,非得自杀,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这就是奶奶的生存哲学,一如她手中的大葱、韭菜,能吃就好!
不过这次奶奶选择了不同以往的处理方式——冷处理。不去萧胜家,不给萧胜打电话,双方都冷静冷静。当然,主要是让萧胜冷静,自己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冷静,但可以趁机放个假。虽说天天照顾萧胜,奶奶高兴,可毕竟上了年纪,本就身体欠佳,正好有机会歇歇。等歇够了,孩子的气也消了,祖孙俩又可以在一块说话了,多好。
奶奶想着自己的小孙子,心里就一阵阵发甜。
五
到了第十天,萧胜自己回来了。
虽说人来了,但气还没消。见着奶奶,不好好说话。奶奶全当看不见,只气喘吁吁地把一样样的菜往桌上端。可这次的饭菜里不见了两段的大葱和长条的韭菜,饺子里是细细剁碎的菜馅。
萧胜看着咬了一半的饺子,又看了看奶奶,眼神有点不自然。“奶奶,对不起……我爸批评我了,让我跟您来道歉。”奶奶举起来夹菜的筷子在空中一停,继续更快的运转起来。“好好好,奶奶知道了,奶奶都知道。咱们萧胜没做错,咱们萧胜是好孩子。”听了奶奶的话,萧胜有些如释重负。他扒拉了几大口奶奶夹给他的菜,原来没觉得奶奶做的饭菜这么香。
晚上,萧胜破天荒的要奶奶搂着睡。奶奶看着萧胜睡熟:口口声声说自己十岁了长大了,可怎么说也是个孩子。别说十岁,就是二十岁、三十岁,只要奶奶在,萧胜不永远都是个孩子吗?
六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时不落的前进,大概只有故障才会让它停摆。
“奶奶,中午学校合唱比赛,就不回来吃饭了。”萧胜把一块鸡蛋饼塞进嘴里嚼着,对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奶奶说。“昨天你就说了,小学毕业合唱比赛。”奶奶应着,端着一个饭盒出来了,米饭、西兰花、虾盛的满满的,稍一晃就会散出来。
“吃饱了才有劲唱。带着。”奶奶把饭盒塞进了萧胜的书包。萧胜刚想伸手夺过来,可看看奶奶被浸湿的汗衫和微颤的手,还是停住了。算了,中午带着它去饭馆吧,同学爱笑话就让他们笑去。
萧胜准备出门。奶奶没有像平常一样给他开门,而是靠在沙发上,紧闭着眼睡着了似的,脑门和脖颈上的汗闪闪的。萧胜小声说:“奶奶,我走了。”奶奶好像从梦中醒来,张开眼,朝萧胜摆摆手。“好好比赛。奶奶有点累,歇歇。就不送你了。”
“嗯。”萧胜答应着,但他有点不习惯奶奶的安静。他回头关门,从缝隙里,他又认真地看了一眼她。再过三个月,就是奶奶80岁的生日了,该给奶奶好好过过。萧胜想。
一早晨萧胜都在想着送奶奶什么礼物的事,直到课间操,老师来强调中午比赛的事,他才猛然想起来没带合唱道具。于是赶紧请了假,飞跑回奶奶家。
还要赶回去上课,萧胜寻思让奶奶把那两束塑料花扔下来,自己就不上楼了。虽然自从那次吵架,奶奶再也没从窗口扔过东西,但萧胜相信奶奶的技术还在。
萧胜来到了楼下,正对着窗口,举手围在嘴边:“奶奶……奶奶……”窗子没有打开。萧胜想,奶奶出去了?不会,奶奶一般清早买菜回来,上午收拾家,就不会出门了,况且奶奶今早说累。
以前扔东西不是挺有劲头的吗?怎么关键时刻不给力呢?难道是睡得太沉了?萧胜不禁埋怨。他调用更大音量,放开嗓子喊:“奶奶,快起来!帮我拿东西……奶奶……奶奶……我是萧胜……”
嗓子哑了,而窗口静静的。萧胜等不及了,一口气跑上楼,冲进门。
客厅没有、卧室没有、厨房没有,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没有。萧胜没在找道具,他先找的是奶奶。
可是奶奶失踪了。他慌了,开始掀被子、掀沙发垫子,把所有的柜门、橱门都打开,他以为奶奶在跟他玩捉迷藏,可一切可藏匿的地方都空荡荡的——这不是游戏。
奶奶去哪儿了?泪水涌上了萧胜的眼眶,一串串,止不住的流下来。他有不好的预感,不想去想但又忍不住去想,因为只有不断的想,才能接近他急切想得到的答案。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萧胜的脑子已经被莫名的恐惧占满。他抖索着手,拿起电话,拨通了爸爸的手机。每一秒的等待都是世纪般长久的煎熬,但萧胜又怕电话被接起,他怕爸爸给出的回答正是自己的预想。
而答案终究要来。电话通了。先是空白式的沉默,许久。“萧胜,是这样,你听我们说……嗯……奶奶早上不太舒服,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送奶奶住院了。现在……这样,爸爸要和医生说点事,你先回学校。晚上,晚上爸爸去学校接你。”
放下电话,萧胜在奶奶坐过的沙发上坐下。他像奶奶一样,把头靠到沙发沿上。余光里,他看到几根银白细软的头发,他捻起来,放在了掌心……
那天的比赛,萧胜没有去。
七
萧胜把东西打包好。爸爸把门卡上,和他把行李抬到楼下。
下个月房子就是别人的了,今天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萧胜忽然莫名的想,如果能预知最后一次的时间,人会不会少些遗憾。
他抹了抹眼皮,仰头向上看。他看见,有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太趴在窗口,声音洪亮地当着众人对他“发言”,她从窗口笑嘻嘻丢下一件外套,看最宝贝的孙子拣起来穿上,从她的视线里走远……
阳光太烈,眼睛有烧灼感。萧胜揉揉眼,窗口边,飞机划过,留下一道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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