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夜

    我想，那一夜于我的家人们来说，是漫长的。

妈妈躲计划生育回来了，因为还有几天就要生了，毕竟别人家总没有自己家方便嘛。

    中午，奶奶去田里摘菜，碰到在田里锄草的邻居伯母，她用一贯的大嗓门冲奶奶问道:“听说艳儿回来了，是要生了吧！？”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导致她得知这个消息的，奶奶不理她，摘好菜就走了。

    那时候爷爷奶奶就已经和爸爸妈妈分家了，爷爷奶奶住在东厢房，爸爸妈妈住在西厢房，但因为妈妈怀着孕，很多事都不方便，所以除了住之外，都跟着爷爷奶奶他们。

    吃过午饭爸爸和爷爷照常出门干活去了，因为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更重要的是怕被人看见，毕竟是超生，所以爸爸就没让妈妈跟着去，剩下奶奶和妈妈在家。

    妈妈坐在里屋的椅子上，就听见奶奶在外屋洗碗的声音和嘟嘟囔囔不满地声音:“还真是坐得住啊！那田里那么多草也没得人管，还离得这么近，还真把个人当大爷要我们这些供着呀！！”

    妈妈是个倔脾气，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二话不说，到西厢房旁边的小偏房随手拿了顶破草帽，扛了把锄头就往田里去了。但奶奶还是没打算停嘴，继续嚷嚷着:“脾气还不得了嘞，说都说不得咯！”

但妈妈知道，如果她没有这么做，奶奶会一直说下去，而且会越来越难听。

    妈妈戴着那顶破草帽，挺着大肚子，因为出来得急，忘了穿外套，只穿了一件体恤，所以，路过的人都能看见一个穿着单薄的孕妇在秋风拂过的田里，一锄一锄地锄着草。但妈妈不能被人看见，所以只要一听到有声音，妈妈就往田边垒好的草堆里钻。于是，田没挖几锄，妈妈却在草堆里藏了一下午，一直到所有人都收活儿回家了才敢出来。但到那时，天已经黑了。

    妈妈回到家时，爸爸也已经收活儿回到家里了。看见妈妈扛着一把锄头回来，有些生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敢出去，平时也没见有多勤快啊！妈妈被爸爸大骂了一顿。妈妈当然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于是就和爸爸吵了起来。爸爸知道原因后没再说什么，自己愤愤地去睡觉了。

    在大家都在熟睡之时，一阵粗鲁而狂躁的敲门声惊扰了所有人的美梦。

    爸爸起来准备开门，但他已经猜到了敲门的是什么人，于是叫妈妈快速爬上房顶黑漆漆的小阁楼上，并把上阁楼的木梯也拖了上去。

    爸爸慢悠悠地开了门，是村委的人还计生队的人，大概四五个。因为一个村，大家都是认得的。爸爸笑眯眯地对着领头的人道:“胡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对方没有理会，带着人直接进了屋，灯光很暗，但依然可也看得清楚这些人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们在屋里到处找，胡乱翻，拿着手电筒四处乱晃。

    一群人在一番翻找无果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无意地有手电筒射向了小阁楼，见妈妈傻傻地站在那儿。妈妈是真的被吓懵了，才会一直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往里躲。

    “在这儿！”射手电筒的人喊了一声，示意自己的同伴。一个高汉走过来，伸手拽了妈妈一把，妈妈差点摔了下来。一只手不行，就用了两只手，非常的粗鲁，但妈妈还是不肯下来，哭着反抗着，爸爸也在旁边拉扯那个高汉，可被另一个男人拉开了。最后，妈妈被几个男人硬生生地从两米多高的小阁楼上拽了下来。

    因为慌忙而没来得及穿上外衣的妈妈，被几个高大的男人及其粗鲁地拉扯，无论她怎么哭喊，他们都好像没有听到一般。

    东屋里的爷爷奶奶听到动静，打开门便看见被按住的爸爸和被几个男人拖拉着的妈妈。他们当然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奶奶跑到那些人面前，恳请他们放过妈妈，放过她的孙子，她一定感激不尽，但无论她怎么恳求，他们都无动于衷。最后，爷爷跪了下来，奶奶也跟着跪了下来，嘴里一直重复着“求求你们了，放过这个孩子吧！求求你们了……”可那又有什么用！？

    在深秋的夜里，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直哭喊、央求着的一家人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但最终的结局，妈妈还是被他们带走了，爸爸也跟着去了，一个快出生的孩子还是就这样没了。

    那一夜，我的家人们没有人在去睡觉。明明只有几个小时，但对于他们来说，却好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而这件事，也就只是这样了而已。没有人去猜、去想，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妈妈回来了这件事的，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孩子已经没有了；没有人再去追究什么，因为没有人有资格去追究什么。好像大家都没有错，爱护自己孩子的父母没有错，想要孙子的祖父母也没有错，秉公办事不徇私的计生队更没有错；但又好像所有人都错了，想要超生的父母错了，一心只想要孙子的、重男轻女的祖父母错了，没有丝毫人情味只想害死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的计生队也错了。

    所以，没有人有资格去追究什么。只是，谁也不会忘记那深秋里漫长的一夜，和那个还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