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不喜欢一些词语的,比如“猝然来临”,尽管字面上讲是指突然发生了一些事,一些情形无厘头突然到来,这个词语似乎恰到好处地用来表达我们对这些情况、事件或行为无力感,或者有一些怨天尤人的味道——即使是突然的、意外发生的事,谁又会拿它有办法?多么的绝望啊。
突然的变化或来临,确也会手足无措,有一些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而且,一些事如果不是降临到自己头上,便也不会有深入骨髓的感受,不会站到事件当中去体味事件所附着的悲催与无奈,更不能正视事件,而要采取一些有力的措施了。
昨天午后发生的这件事,确也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挫败,而且从两点二十三分开始,我便也陷入另一种生活状态——不能行走,无法运动,就连起居与安眠,都变成一种严峻的挑战。
不过,对于病痛与疾患来说,恰也因为留出了一些时间与罅隙,也正有一些思考者与扣问者,便也能够在一些时间点上留住一些什么——生命的思考与垂询,活着的尊严与意义,以及一片叶子最终的走向……
《病隙随笔》当中,史铁生以简明而无比质朴的文笔,写下治病过程中的发现与感悟,既是心路历程,又是对生命做一次彻底的反思、垂询与质疑,涉及了人生、命运、爱情、金钱、道义、信仰等方方面面,无比直白地呈示、扣问,不做任何形式上的繁琐考证,也不主观推理或做出一些判断,他只是以无比率真的心态去展示、诉说,他不想说给谁,只说给自己,因此便也抛弃了精彩优美的语段,或者借用谁的话语来拔高,正也如此,一切都那么真实而又质朴,那些属于病痛的折磨,便也无比逼真,以此为基础的思索,便也真实可信,非信口开河,或者故弄玄虚。
那么长的篇幅,但在读起来,一点儿都不觉得累,这得益于语言的通俗,更重要的是,他怀抱了赤诚来表述,不取悦于任何人,只遵从自己的内心。从这样的表述开始,作为读者,我们才一点点看到关于生命的写作,也才有了一个人生存困境与自由意志的在文学中的真正出现。多么幸运啊,病痛的意义,不只是折磨,有时候恰也能够开启一个时代,能够点亮或启发,让我们去审视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
当然了,痛苦终究是痛苦,即使史铁生去了,痛苦并不会随之而消失,它亦然如同魔咒一样,躲进树林深处窥视,亦然紧紧地盯住一些树叶,将自己化身为风,或者变成暴雨,一次次地去毁灭,也一次次让我们看到它的淫威。
说实在的,从昨天那个时刻,我是陷身其间的,钻心的疼痛,从懞然摔倒的那一刻开始,而那一刻的来临又那么猝然。
虽然不是我第一次遭遇车门杀手,但这一次我不会想到是在红绿灯路口遇到,对此我充满自信——没有谁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打开车门,而且是在绿灯将要亮起的一刻,正是基于这样的自信,或者兴高采烈地通过绿灯,才遭遇了如此的杀手。
使劲推开压到我身上的摩托车,我想方设法从树栏里站起来,我的左脚钻心地疼,几乎要让我昏厥了。
我想着,会没事的,但疼痛的提醒让我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去医院看看骨头会不会有问题,否则我不会叫住那个猝然打开车门的人,也去消磨他的时间——他不是凶手,一切过错在我。
拍片,骨头是好的,我长舒一口气。脚面的疼痛却丝毫并不因为这个而减轻,钻心的疼痛,顺着戳开的口子,与血水一起涌出来,滴落到诊台上去,我用手里捏着的袜子擦拭。
“别管了,我们有护工呢!”医生说。
“还是擦一擦吧,不然别人会恶心。”我回应说。我是犯了过错的那个人,我带给了别人麻烦,我很难堪。
“需要缝针,伤口太深了,不然不会愈合。”医生仔细地看过了说。
于是,缝针,皮试过,打一支破伤风,后面被妻子用电动自行车捎回来。
一切正也刚刚开始。就是说,到家了,面对了行动的不便,还有持续不断钻心的疼痛,我才感受到一场灾难的降临。如果说在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想到的只是牵扯着的所有,想到的只是不要连累到别人,而这一刻真正面对了自己,才看情事情的真相——面对了不便,行走,吃饭,睡觉,或者还有我的阅读与写一些什么的欲望。
伤痛侵扰之下,一切都会让位于伤痛。一如面对了霸道与蛮横,没有谁能够丧失了理智与歇斯底里去做对。
退让是明智的选择,但退让不是退缩。
我上到了楼上,到了我的书房。上楼的时候,并不忘记把我的书袋子提上来,里面有我刚刚读过的或正在阅读的书,还有我想读却一直没机会去读的书。
但是,一整个下午,我都不能提起读书的欲望,甚至我坐到小沙发去的想法都没有。并不是我不想,而是坐下了,我被疼痛折磨得无所适从,我只能躺到床上去,胡乱地想一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去想。有时候,我是清晰的状态,有时候我又犯了迷糊。
这个时候,世间一切都退潮,月光照耀空寂的沙滩,这个时候,也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去牵扯与挂念,因为我已经在世间之外,一切于我都成了多余,甚至,我也是这个世间的多余。
多么奇妙的感觉,想起余华《第七天》,也想起《天蓝色的彼岸》,如同隔开了时空,站到至高无上之处审视,正是拉开的距离让我更能够看清一些真相,属于我自己的真相。
一直渴望着被人去理解,而真正的理由只能是遇到,是与一些情景的相逢,是走进一些情景里去,才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多么幸运啊,我们前赴后继走一条路,也永不止息追寻一些什么,一代又一代人,追索一些问题的答案。我们看似一次次地接近了目标,答案已经等候在路的尽头,但我们终究没有一个人能够到达。
正是同样的行走,一样的路途,我们才拥有了懂得,才能感受到世间真正的孤独与伤痛,才能从过往的孤独与伤痛里找寻到一些智慧,也获得面对孤独与伤痛的勇气。
世间没有真正的毁灭,唯有遗忘与自弃,行走的失散或者对孤独的恐惧。这一些日子,我的身陷其中的,现在,面对了伤痛,来自肌体的伤害,反倒让我变得冷静了。我没有理由不去冷静,因为一切都让位于此,一切都如同退潮的海滩。
行走是一个难题。我将小凳子摆到面前来,伤了一只脚,小凳子做我的脚,我双手扶定小凳子,把吃过的饭的盘子和碗筷放到小凳子上边,收右腿,挪动小凳子,站稳了,再小右腿。这个时候,左腿是多余的,我尽力不去管它,它是我的拖累。
坐到凳子上,洗过碗筷,我眺望窗外的绿意与行人,一片树叶的被风摇动,或者一个人舞动胳膊向前行走,多么自由的存在。绿灯亮起了,一位穿红色上衣的老妈妈却未能走过去,另一边应该是她的女儿,或者孙女吧,使劲儿招手,似在做出鼓励,走吧,走吧,不会有事的,于是老妈妈迈开了步子,和女儿迎到了一起,紧紧牵住女儿的双手,那一刻,老妈妈脸上一定洋溢了喜悦……
一切那么寻常,一切如常展开,世间并不会有一个人因为疼痛而有丝毫改变,也并不会因为他渴望些什么而立即能够为他所拥有,他必须去面对真实的自己,面对行走的挑战,面对孤独与只属于一个人的世界。
我想爬倒,趴着前行,这样我有三个支点,可以忽略了受伤的左脚,但我有手,手中可以持有一些什么,比如一只小凳子,或者拐杖。我现在,就是利用了小凳子完成行走,即使我脚健步如飞的时候仅仅几步路的距离,要走也长时间才能到达,但我至少是还能行走的,因为我做完了要做的事。世间所有的行走,或也只是为了完成和到达,所以给我们健全的两只脚,再给我们健全的两只手,在到达后完成自己的使命。我们每个人都有使命,我们带着使命降临人间。
四肢的兽类,或也只是为了到达,它们也会有受伤的时候,四只脚中有一只受伤,将由其他三只来完成了行走。我们家曾经收留过一只流浪狗,它有一只受伤的脚,但丝毫也不影响它生儿育女。只是,第一次它被自己吓着了,没有将孩子生在固定的地方,第二次终于找了一个狗窝,但孩子们稍稍大一些的时候,忽然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被人盯上全都拿去卖了。那只三脚的狗妈妈,好有一段时间不吃不喝,后来,它去了哪儿,我也忘记了。
我知道,我现在面对的伤痛很快会过去,伤痛正一点点退潮,即使伤了筋,但骨头是好的,就是伤口深一些,长几天就长好了,一旦好起来,现在的一切都将是被我遗忘的。我必须写下来,眼前的窘境,以及爬着行走的样子。
拐杖拿回来了,转了一大圈,我家的拐杖,当时买给大荣用,我根本也不会想到我也会用,现在我用上了。此前,还和几个人用过,伤痛不只与我作对,伤痛是潜伏到树林里去的那个恶人,他时时在窥探,时时想要把一些什么击中了,让我们垮下来。
但是,我们还是坚持着站起来,我们站成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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