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到了,阳光炙烤,空气里蒸腾起热浪。地面、墙面被烤得发干,皮肤也发干。这时候一定会有蓝天,湛蓝湛蓝的,零星飘着几朵云,厚厚的大朵的云,纹丝不动,闲着发呆,有一朵中间漏个洞,透出一样蓝的天,明晃晃的光也刷地射下来,路边灰瓦和红墙的房子有半个身子立刻欢乐起来。
树在这样的烈日里偶尔摇摇头,叶子亮闪闪的,仿佛无声的歌舞,背阴处,树叶就暗成一片、一团,沉默在回忆里。
1
正是这样的时分,她睡着了,她跑了出去,跑进耀眼的光里。
妈妈说学校开运动会,结束后可以早点回家。小理跑去学校找妈妈,哥也一起跑,他们绕很远的路走小桥过河,一直跑,一直跑,热乎乎的汗在脸上划出泥沟。
路,他们记得。出自家后院,顺河边小路往西,过石头桥往北,来到白茫茫的村子,白茫茫的土路土墙,很干,但灰尘乖乖地躺在脚下,并不升腾。
穿半个村子再向东,天突然暗下来了。高大的树林把光关在远远的头顶,静悄悄的很凉爽。走不远就能看到学校的院墙,泥巴的颜色,很高很高,小理看见院墙内飞起一个很大的男学生,飞过了一个横杆,足有好几个自己那么高,如果飞不好就会飞过院墙这边来,摔在小理脚边。小理高兴地拉着哥的手往大门跑。
姥姥说:“你一直在睡觉,哪都没去。”
妈妈说:“是有人跳高,但上午就结束了。”
哥说:“我没跟你去。我去打仗了。”
小理就是记得在那白白的光里的,她真的看见过。
妈妈有一个女儿,想再有一个儿子,当妈妈有儿子时,小理跟着一起来了。对于一个不速之客来说,她明白如何成为一个隐形的不重要分子,因此她的命运非常平淡而且平安。
妈妈是数学老师,偶尔会抱怨三个孩子阻挡了她走上科研的道路,其实她是在遗憾自己没有勇气以什么样的代价换取科研的机会。无论怎样,妈妈说理科生都是聪明的,数学好尤其聪明,在小理的人生观里注入了聪明即完美的必要条件。
小理不聪明,但妈妈还是希望她是个理科生,因此她叫小理,哥是妈妈的希望,数数、算数都比小理早而且快,因此他叫小数,直接表达了妈妈理性与感性的结合。爸爸是个典型的文科生,由于在小理小数长大以后,他无法辅导平面几何而被全家嘲笑,只好退居沙发,刮上一个新闻联播的时间疗伤。
爸爸容许妈妈的自恋还包括美貌。妈妈说小理丑,爸爸更丑,姐姐好看但性格不好,数学偶尔考一百分,和聪明沾边。哥最象妈妈,相貌好身材好加之数学好,属于完美之列,但是,美貌第一的还是妈妈自己。小理心里总是看见妈妈对着镜子问:“镜子镜子,这世界上谁最美丽?”小理认真地观察到爸爸的嘴角挂着微笑。
2
夏天,河水哗哗地流,每年雨季前村民会搭一个简易木桥往来两岸。夕阳西下时,妈妈下班回家,就走小桥。太阳低下头喝水,小河的水就一波一波地流进她的嘴里,忽而红灿灿,忽而蓝幽幽,忽而黑乎乎。
小理蹲下来从桥面的窟窿里看涓涓流过的河水,伸出一只脚比了比,脚刚好可以塞进去,这么一想脚就向窟窿滑去,还好一只手被妈妈紧紧拽着,湿了的那只红鞋好看极了,她想把另一只弄湿时,被妈妈抱起来,几步跨过小桥。对了,哥在后面跟着,他居然可以稳稳地走过来。
大家说没有人搭桥,没有那么长的木头,只有在冬天冰冻以后,河面才是往来两岸的捷径,小理没有过红鞋。
河水金光荡漾,向落日流去,一条欢快的光河在脚下蹦跳,小理和小河都在笑。
妈妈每周来几里地外的村子送奶粉和鸡蛋还有钱,妈妈称呼女主人“大姐”,小理叫人家“大妈”。大妈家有个大姐,喜欢抱着小理转圈,小理拍着巴掌小眼儿眯成两条缝。满月后小理被送到这里,她不曾记得男主人的样子,只记得大妈和大姐和空空的屋子。
大妈靠在炕桌边做针线,大姐洗完脚上炕,小理抢了大姐的枕头学大姐睡,大妈大姐呵呵地笑不停,在各自的位置上向她点头。灯闪闪烁烁,她们变得越来越大,墙上的影子东摆西藏,小理的眼皮就打上架了。
妈妈说小理在大妈家住了一年,人家给养活了,长得还挺壮,看来农村的粗粮养人。小理一直都喜欢吃鸡蛋喝奶粉,还有新鲜的玉米面粥。如今闻到奶的味道还是有冲动的欲望。
很久以后小理聊起这些,哥说:“你两岁回的家,我记得。”这时妈已经幻化成烟。
3
那是个多雨的初秋。两个大人对坐,小理站在两对膝盖中间,一边的手在推她,一边的手伸出来要拉她,她就快要哭了,僵持一会儿,她扑向推她的膝盖,那是妈妈。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坐在旁边床沿上,冷眼看着,她不敢抬头。
那是爸爸的远房亲戚,以前小理觉得他的声音很亲切,现在小理很怕听见他说:“过来,过来。”男孩是过继的儿子,他们还想要个女孩。
小理在接下来的两天,她空前绝后地哭喊,睡与醒都浸在泪水里,透支了日后的眼泪。手永远紧紧攥着妈妈的裤腿,抓紧妈妈的衣角,妈妈抱起她说:“好了好了,走了。”她便停止哭泣。妈妈站在大门口不动了,小理明白上了当,又扯开嗓子嚎啕:“走,回家,回家!”她伸直胳膊指着远处的路口,另一只手死死勾着妈妈的脖子。
小理在那次把所有的哭用完了,长成一个不哭不闹安静的女子。
小理和妈妈,谁都没提过这件事。小理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又做了一场梦。
半夜妈妈把她抱到一边时,她已经醒了,她在黑夜里看墙上挂着的衣服和帽子,看着看着开始抽泣。爸爸醒了,妈妈醒了,他们开灯看她。爸爸把帽子拿下来,妈妈说:“她做梦了。”
小理在黑暗里看着那件衣服,头没有了。
4
五岁前,他们只见过三次爸爸,全部时间都是跟妈妈和姥姥在一起,妈妈上班时,姥姥在家,隔壁的孩子来一起玩。
妈妈在天气好的黄昏里带着三个孩子去散步,从大桥边捡回一只小猫。妈妈象抱孩子一样抱着小猫,小理和小数就用那个姿势抱所有的猫和狗。
他们追小猫上墙,抱小猫睡觉,和小猫一起吃饭,小理和小数和猫一样脏。爸爸来了几天,说猫不能上饭桌,一巴掌扫下桌子,小理小数眼泪打转,嘴里嘀嘀咕咕:“坏爸爸,坏爸爸。”好在,没几天,爸爸走了,猫又上了桌子。
姥姥也回老家去了。妈妈给小理背上小书包和水壶,姐姐拉着她的手去上学。老师都是妈妈的学生,小理就挤在姐姐身边一起上课。不好听的课,她看图画书,音乐课她就跟着一起唱。下课,姐姐的同学们都来抱她,她喜欢极了。回家后她领隔壁的孩子一起唱歌,她很骄傲。哥呢?对,跟着妈妈去上班了。
5
小理去京城跟爸爸住过。她知道爸爸喜欢鸭梨,爸爸在医院治病时,她坐在旁边捧着梨啃,爸爸睡了,她也睡。晚饭后,爸爸从高高的架子上又拿下梨给她,她啃着看爸爸出门。
小理也跟姥姥去舅舅家住过,在那里,哥哥姐姐带她抓蚂蚱捕蜻蜓,过小溪抓青蛙,看兵工厂的坦克冒烟。
小理暗自骄傲,这些,哥都没见过,回头讲给他听。
6
化疗没有用处,母亲去世了。她说:“没有想把你送人。”小理说:“嗯。知道了,没有。”母亲还是说:“没有真想把你送人。”小理说:“好,我知道,不是真的。”小理想说:我早就放心了,我长得多像你啊。
父亲临终前,喜欢叫小理:“我可怜的小姑娘。”再把她悄悄揽进怀里。小理又听见父亲叫着母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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