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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下)

出租屋(下)

作者: 仰望星空的007 | 来源:发表于2018-05-28 00:00 被阅读26次

                                      作者:观潮

    三个月前,徐先生的儿子正式宣布自己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学校离家里的住房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为了节省儿子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耗费的时间,妻子做主,决定在儿子学校旁的群租房里租房,这样,就变成徐先生每天坐一个小时的公车上下班。

    两个月前,他们全家搬进了这个出租屋, 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出租屋的阳台正对着对面楼房的外墙,墙上嵌着马赛克小方砖,拥挤地隔出一方方窄窄的阳台和小小的窗,窗外焊着不锈钢防盗网,上面挂着衣服,窗里藏着邻居的家。徐先生反复目测过,自己阳台离对面人家的也就不到几米的距离吧。

    出租屋的卧室和客厅分别紧挨着隔壁人家的卧室和厕所,徐先生在厨房里吃饭,旁边是肛门嗯嗯收缩的声音。他爬上床盖上被子,隔壁夫妻也上床,他和妻子一起淡漠地听任他们在旁边吱吱作响。他在客厅里昏昏欲睡,楼道里传来男人在吐一口痰和铁门被摔得砰砰响的声音。

    吃完晚饭,徐先生坐在阳台的一把旧摇椅上。摇椅的支架咯咯碰撞,发出骨头碎裂似的声音。他看见对面的阳台上,一个穿粉色睡衣的女人在晾一床薄毯。晾衣绳晃来晃去,女人踮起脚,用力伸长双手和脖颈,像一只被人抓住脖子要提起来的大鹅。

    隔壁传来男人和女人争吵的声音,主题好像是洗碗该不该用热水,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匹布帛发出的撕裂声,尖锐而短促,男人偶尔回嘴,声音总是压得很低。

    楼上的人家从阳台上径直倒下一盆水,水携着青菜的叶子,全落在楼下的一棵大榆树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对面的女人的毯子晾好了,她把毯子上的褶皱捋平,然后脱下脚下的一双袜子,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放进脚边的水桶里,转身撩开门上的塑料帘子转身进了屋。

    徐先生收回了游离的视线,思绪飘回到自家的出租房里。出租屋十几平方米的客厅里,塞满了双人沙发、半人高的橱柜、鞋架、五颜六色的塑料桶和脸盆、行李箱、塑料购物袋、线板。灰蒙蒙的天花板上,一只吊扇无精打采地打着转儿。

    没有电视机,更不用说电脑。

      搬进出租屋的前几天,妻子就陆陆续续把电脑、电视机锁紧进柜子里,又把家里养的几盆吊兰,一盆铜钱草和儿子养的一只比熊送去了亲戚家。徐先生执意要留下的一盆斑纹芦荟,在搬上车的时候,从打包行李的纸箱里掉了出来。徐先生看着落地瞬间摔得粉碎的花盆和汁肉模糊的芦荟,突然想起他小时候常常在乡下的马路上看到的被路过的车辆碾扁的绿皮蛤蟆。

    妻子走过来,打断了徐先生的胡思乱想。她手里端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碗,碗里盛满了草莓,示意徐先生送给儿子。

    儿子一直以不想被打扰学习为由,拒绝母亲进入自己的房间。

    徐先生接过装着草莓的玻璃碗,草莓上滚动着浑圆的水珠,在客厅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芒。他走到儿子的房门前,敲了几下门,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儿子的声音“进来——”。

      儿子的房间似乎永远弥漫着一股清凉油的辛辣味,徐先生一眼看见书桌上堆着满满当当,小坟头似的的教科书和模拟试卷,小坟头中间坐着埋着头弓着背的儿子。桌面上散落着圆珠笔、中性笔、三角板、橡皮擦、新华字典和眼镜盒。

    徐先生把装着草莓的玻璃碗放到儿子的左手旁,儿子头也不抬,徐先生转身退了出去。

    深夜,徐先生和妻子并排躺在床上,妻子的熟悉的鼻息像羽毛一般挠着他,他却生不出半点暧昧和欲望。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夫妻生活本来就到了接近冰点的境界,而如今在出租屋这破旧狭小的床铺上,就更难有感觉。

    徐先生在黑暗中焦灼地瞪大双眼,静静地等待着睡意的袭来,却觉得越来越清醒,更确切地说,焦灼。

    心脏里的血液里咕噜咕噜冒着泡,像刚倒进玻璃杯里的啤酒。

    他在潜意识区里念念有词:这样的日子啊。

    事实上,从搬进出租屋那一天开始,徐先生就觉得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这种感觉从前也有,但总是隐隐的,像阴雨天气里作痛的膝关节,但现在却是时常出现又分外清晰的。他常常是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汗珠在额头和脊背上滚动,蚂蚁排着长队从他的尾巴骨爬到颈椎再原路返回。

    相比坐立难安的徐先生,妻子显然要淡定许多。从搬进出租屋那天开始,她热爱上了洗洗刷刷,她早晚都要拖一遍地,时常弯下腰撅着腚从床底下和门后面扫出一堆灰尘和垃圾,指挥着徐先生搬开柜子好让她钻到柜子后扫出一张废纸。她每天要洗三次碗,早上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

    对于妻子近来这种突然萌生的对打扫卫生近乎疯狂的痴迷,徐先生觉得既陌生又恍惚。

    当然,最为淡定的要属儿子,每天放学后便自觉地把自己锁进房间里温书和做题,房间里的灯每天都亮到深夜十二点。

    日子总算没有那么糟糕,徐先生终于找到了可以让自己用来消磨无聊的时间、抵挡那莫名其妙的焦灼感的法子。

    一天晚上,他们全家人围在客厅的一张小桌子上吃饭。客厅里一如既往的沉寂,只剩下筷子和饭碗碰撞的声音,徐先生嘴里含着一口饭,嚼了十几下还没咽下去。他盯着桌子上一个圆圈状的油印,止不住地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他恍惚间觉得三口人像一窝围在同一个盆前吃食的鸡。

    妻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儿子碗里,冷不丁丢出一个要给出租屋的所有墙上贴上壁纸的想法,儿子出声表示赞同。

    妻儿的对话像是往在深夜的巷道里踽踽独行的徐先生的耳朵旁猛吹的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心里的一根沉睡已久的弦被拨动,发出低沉厚重的闷响声,徐先生冷不丁打了个冷战,他倏地瞪大双眼向四周的墙壁看去。

    出租屋的墙壁追随了出租屋不堪的整体风格,泛黄的墙上满是水印、霉斑、卡通贴、随处涂抹的线条,各种铁钉和挂钩。

    徐先生开始长的时间地面对着出租屋的墙壁发呆,他试图通过墙上的痕迹来进行着对那些住户们的猜测与追寻。这种行动通常是暗中进行着的,因为他实在担心妻子和儿子会嘲笑并阻止他这看上去无聊和怪异的行为。

    客厅的一面墙上有一串用炭笔写下的电话号码,徐先生照着打过去,是空号。

    徐先生站在出租屋的墙壁前,闭上眼,眼前便出现一堵雪白雪白的墙。这是墙壁本来的样子。徐先生脑子里的时钟滴答作响,分针和秒针交替向前,雪白的墙壁逐渐泛黄,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疲态和颓废。水印从墙上隐隐透出来,像皮肤上的黑色疤痕脱落后留下的印迹。墙皮大块剥落,斑驳的墙面如烫伤的皮肤。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在墙上划下第一个一个印子或者是写下第一行字,类似于操你妈这般的粗话。很快,墙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涂鸦和划痕,带着一点漫长的寄居生活里逐渐弥生的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有人在墙上表白,有人在墙上骂人,有人在墙上记账。最后,墙变成了徐先生眼前的墙。

    至于妻子和儿子提出的要给墙上贴上壁纸的想法,徐先生用“租来的房子,不值得”的理由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妻子嘴里突然溢出一句梦呓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徐先生翻了个身,把左手手枕在头下,右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穿白色凉鞋的年轻女人的身影。

    今天是周六,妻子要出门办事,一大早就起来梳妆和做早饭。

    徐先生听见客厅里传来的垃圾桶和地面摩擦以及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铁门哐当作响的声音,他知道妻子出门了,似乎还带走一袋垃圾。他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尽管此时离他进入梦乡不到五个小时。

    他走到卫生间刷牙,镜子里的男人眼皮肿胀,头发蓬乱。他走到厨房吃饭,把稀饭喝得呼呼作响。然后他晃荡出了门。

    他走出黑色的铁门,穿过堆满杂物的过道,楼道里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楼道尽头堆了一袋垃圾,一群苍蝇围着黑色的塑料袋飞来飞去。他走出老旧的楼房,走过寂静的巷子,走过两栋房屋间一条狭窄的过道,慢悠悠地穿过马路,假装没有看到对面的红灯。

    他爬上了一辆公车,甚至没绕到车前看终点站是哪里,他把头颅靠在车窗户上,即使他明白这样会让自己看上去十分可笑。他望着窗外快速倒退的车流、人群、斑马线、红绿灯、广告牌、立交桥、报刊亭、商贸城、写字楼。

    车子一路向前行驶,开过无数个十字路口和红绿灯,开过市医院,开过立交桥,开过一所小学。车子渐渐远离市区,继续向前行驶。

    过路的人群、路边的房屋、路上的车流都以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姿态飞快地涌入徐先生的视线又飞快地从他的视线脱离。

    突然,站在路边路牌下一个的年轻的女人的身影涌进徐先生的视线,是那个穿米色长裙和白色凉鞋的年轻女人。

    徐先生的喉咙开始发痒,他觉得有一股酸味从胃里涌出来,穿过食道或者是气管,一直冲到舌根上,最后冲到鼻子里。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像被一根弹簧弹射出来的整蛊玩偶。他飞快地冲到司机边上,用他平生最大的嗓门喊道:停车!停车!我要下车!司机被徐先生吓了一大跳,一个急刹车,公车骤然停了下来,乘客们的身子像被大风刮倒的麦子,都一齐用力地向前方的座位倒去。徐先生的头像是一颗被抛掷出去的球,重重地撞到投币箱的壁沿上,他的耳边嗡嗡作响,额头上传来阵痛。车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徐先生迅速竖直了身子,转过身飞快地跑下了公车,身后传来司机和乘客的咒骂声。

    “神经病!”

    徐先生飞快地朝汽车行驶的反方向跑去,他脚上的皮鞋有一点大,跑起来哒哒作响,像鸭子的两只掌蹼。风从裤脚和衬衫下摆灌进去,他的衬衫和两只裤管膨胀起来,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漂浮在马路上的巨大气球。明晃晃的日光下,道路看上去是那样的空旷,徐先生感到这日光和风要渗入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融进他的血液里,再随着血液到达他的心脏,脚趾,头皮,一直到达他身体的每一处,他觉得久违的畅快。

    他飞奔到他在车上看到的那个站牌前,站牌下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徐先生颓然地瘫倒在地上,眼镜从鼻梁上滑落掉在地上,汗水在他脸上蔓延,顺着下颌线滴进他的衣领里。一颗心脏在胸膛里砰砰作响,他大口地喘气,猛烈地干咳,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肾和早上吃的稀饭通通倒出来。

    徐先生在地上瘫坐了好一会,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双颊烧灼,火辣辣的,他从地上摸起粘满灰尘的眼镜,颤抖着双手,尝试着戴上眼镜,先是戴反了,第二次才戴好。他扶着站牌慢慢站了起来,把双手伸到背后用力地拍打起裤子和衣服上的灰尘,尘土在他身后飞扬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四周,这是一个类似于城中村的地方,道路凄凉,路上满是尘土,路上的的人和车都很少,街道寂静,灰色的水泥楼房低矮,墙面上刷着电信公司的广告,一砖一瓦都带着莫名的悲伤表情。街道旁竖着灰色的水泥电线杆,架起五颜六色的电线,把街道上方的天空切割成一块一块的不规则图形。

    他看见一个红色的广告牌下站着一个头发焗成棕色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紧身低胸上衣,胸脯丰满,半镂空的领口上绣着大红色的花,脸上带着浓浓的妆容,眉毛像两道黑色的粗线。

    徐先生捯动两条麻木如水泥柱子的腿,摇摇晃晃地朝女人走过去。

    天很黑了,街道上的电线杆和广告牌已隐在灰暗里,绰约间看到一点形状。天上罩着一层暗淡的灰气,似云又似雾。没有星星。

    风在街道上疾走,路边的一排樟树轻轻摇晃着身躯,树叶和细枝颤动着,昏黄的路灯下,油亮亮的树叶在雨中滴着细小的水珠。

    徐先生蹲在一个百货商店的屋檐下,风把细细的雨丝送到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脖颈上,脸颊上,裸露的手臂上,凉丝丝的,却如小铁钉般带着软绵性的扎疼。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半包香烟,却怎么也找不到点燃香烟的打火机,想着应该是落在刚才那个屋子里了。

    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屋里散发的潮湿的霉味让他想起家里的出租房。他想起那张和家里的床铺一样窄小的床上,女人裸露着身体。她的乳房像一双轻轻抖动的鸽子,副乳累赘,胸口上有一颗长毛的红痣,肚子软软的,像一块天鹅绒,大腿上有一块红色的疤,散发出一种近乎软弱的气息。

    徐先生觉得有点头疼,耳边嗡嗡作响,喉咙和胸口里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憋闷得慌,下腹坠坠的,仿佛有一股来自地面的无形的的力量在拖坠着向下,两条腿带着一种假肢似的虚幻感,像踩在一团云上,向前向后半步都要从云端跌落。

    他在这种虚幻感中,慢慢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掉到地上,啪嗒一声。

    一辆车驶过,水花溅得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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