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埠这个镇,两千多年前就有了。那时候,骆驼和车马载着丝绸匹缎,运往都城洛阳,经过河西走廊抵达敦煌,穿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送到金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手上。张埠的人都姓张,张骞的张。我也姓张,是这镇上的保长。那是1946年,我29岁。穿上黄绿的军装,扛起长枪,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我那枪里可装着子弹,想毙谁毙谁。
今天我一百岁。小儿子二蛋张罗着这事,就是你们口中的老张。老张就老张吧,他才六十多,病了这几十年,最近糊涂得厉害。大狗?他跟我一样,打小就鬼精,才不沾这出力不讨好的事,难为二蛋年轻时都没出过力,临老还来惦记我的事。二狗媳妇说得对,有啥好过的,别人家都不过。二狗就是头犟驴,太实诚。
「都给我回来!一个都不能少,不回来就不是我张家的人,给我滚蛋!」老张在电话里骂骂咧咧。老太太看着二媳妇说:「跟你爸说不成,他脑子不清楚...」二媳妇儿早就打定主意不让孩子们回去,怕万一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思忖着老公公不能受刺激,自己不回去还要连累婆婆挨骂,改了主意。
天阴沉沉的,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在四野织了张网,把从古到今的光阴都织了去。车窗上叮叮当当响起来,下起了雪粒。越下越紧,雪粒变成了雪片,有风裹挟着撞在车窗上,立刻粉身碎骨。灰黑的树网隐退了,只剩下恒久不变的银白世界。
「爸,孩子太小,我们就不去吧?」女儿正在求情,老张佝偻的身子穿着件破皮衣,看都没看一眼,恨恨道:「不去不去!只要没死都得给我去!」说话时帽檐外的雪被震掉在地,他边走边骂,「X他妈,一个都靠不住...都快点,把这个、这个、那个都装上车」。
上房屋里,一个头发打着棕色小卷的妇女问:「你添多少钱?」老张女儿说:「我几年都没上班,还得带孩子,能添多少,大姐你呢?」棕色小卷说:「你添多少,我就添多少!」老张女儿转头问刚从城里到家的二嫂,没等答话又加了一句,「我说就一两百吧」。二嫂缓缓说:「这事也就一次,你二哥说拿一千,别让爸...」话还没完,两下里异口同声:「那就两百」,说着分别交给记账先生。
今天是个好日子,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属水,水是财运,愿张家发大财。你看,这雪越来越大,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大笛,长号,缓慢,短促,上扬,像鸟叫?没错,这是唢呐班的《百鸟朝凤》呀,听个起头儿就知道。
来了!放炮仗啦!放鞭啦!看,鞠躬的这是我大狗、二蛋和媳妇。傻子,给你爹磕头呀,咱可不兴鞠躬。再看,后面四个男娃是我孙子,都这么大了,真好真好呀!三个抱孩儿的女娃没见过,肯定是领养的孙女和两个孙媳妇。二蛋说,我有九个重孙子女,什么东西拦着过不去,那就远远看一眼吧。
儿啊,我在这里住得好,成天看日头出来再下去,清早晚上喝天地精华露,还有老鸹做邻居。回去吧,回去吧,雪大,都化到我眼睛里了。我看见了,有你们立的这块碑,以后有人从这里过路,也知道住着我张家的人。傻二蛋,回去吧,回去吧,雪大。
饭店里,摆着几大桌酒席。男人抽烟喝酒,女人家长里短,孩子们玩的玩,哭的哭,这都不耽搁吃喝。八道凉菜,八道热菜,甜咸两碗汤。一会儿功夫,比蝗虫灾还凶猛,吃的吃,带的带,剩下光秃秃的盘子。谢过老张,一一告辞。
老张回到家,看看记账的本子,礼钱跟花费刚好相抵:「还是两个儿子可靠,养个闺女也不行,别说侄子侄女啦!」老张感到从未有过的累,也从未有过的轻松。他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张埠这个镇,两千多年前就有了。现在,高速公路从旁边通过,镇里的人从这里走出去,经洛阳去往全国各地,世界各国。我在这里守了一百年,还会再守两千年。
Changelog:
20171121 初稿:全文记录了一件事:精神有点问题的老张给已故多年的父亲立碑。三代人,做法各异,希望引起社会习俗和人性的思考。
20171122 修改结尾:开头从丝绸之路的重要小镇入手,定下基调;初稿的结尾没有呼应,这次修改增加了结尾,表达几千年不过是历史的一瞬。在中间第四段描写高速公路上下雪的那段话里,也做了呼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