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

这本书其实不长，我看的译本虽然大家都认为不好，但是在导读里花了不少篇幅介绍了这本书的创作时代背景：热闹的美国20年代、爵士乐、跑车、电话，在这一片纸醉金迷中发生的关于美国梦American Dream的故事。
网上已经有很多书评，包括作者菲兹杰拉德与妻子的生平，大家都说这本小说里说的就是菲兹杰拉德自己，而最后他们的一生，也与这本书的结局莫名惊人地暗合。

“毋庸置疑，所有生命都是一个毁灭的过程。”
——菲茨杰拉德散文集《崩溃》

这本书的叙述其实是非常平实又零散的，用的是旁观者尼克的眼光，也巨细无遗地写出了许多看似与主角盖茨比黛西无关的人物与情节，却每个人都鲜活得不像话。电影版本里，砍掉了大部分琐碎的情节，只保留了盖茨比和黛西的剧情作为主干，加上旁观者尼克和丈夫汤姆的情节，整个故事看起来完整又清晰，却把故事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屌丝逆袭女神失败”的剧情。

为什么说盖茨比“了不起”？

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抱有的疑惑，甚至于刚刚一口气读完小说的时候，我还有些迷茫。
盖茨比，为了摆脱自己的过去，改了名字、篡改了经历、游走于法律的灰色地带，靠着违反禁令卖酒和不可描述的灰色产业起家，想把自己打造成上流社会的精英之子，想把年轻时错过的女神从她那整天出去寻欢作乐、婚姻不忠的丈夫手里抢回来，却被她的丈夫用三言两语轻易地剥开伪装、打回原形，最后一无所有。

他了不起在哪里？

被许多美国人引为国民精神的美国梦，是新教伦理和宪政主义相结合的产物，它的核心含义是：任何人在美国，只要足够勤奋，坚持不懈地奋斗，便能拥有更美好的生活。

这就好像我们现在有很多人，为什么还是要前赴后继地奔向北上广深，忍受着糟糕的环境和雾霾，以及高不可攀的房价，也不肯回到自己的家乡一样。因为我们相信只要肯努力，就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能够实现阶级跃升，能够让自己的子子孙孙像一线城市里出身的人们一样享受到以前我们梦想中的一切。

在全书结尾时，盖茨比的亲生父亲给尼克看的作息表，所想表达的就是一个极其刻苦的穷苦人家的孩子，怀揣着无比真诚的梦想而为之努力的样子。在周围人的冷眼和嘲笑中，他日复一日地践行着自己的作息，希望能够往上爬得再高一点，而黛西，就是那个似乎永远都到不了的山巅。

如果这只是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我们会为了盖茨比感到不值，黛西并不是一个“好女孩”，而是一个在纸醉金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脆弱又普通的女孩子。她的家世显赫，让她不会舍弃奢靡的生活嫁给一个穷小子，而是选择了门当户对的富二代汤姆。她的内心柔弱，对于盖茨比的爱情也并没有他想的那般坚定：她知道丈夫频频出轨，对于久别重逢的恋人心中也有深厚的感情，却也不肯承认“只爱”盖茨比一个人，而是矛盾地表示她一样爱过汤姆，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一样。而在最后出事以后，她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作为旁观者，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否知晓盖茨比为了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我们知道的是，她懦弱、逃避现实、并不想再回来。在真正面临大事时，她考虑的只有自己。

而盖茨比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么？其实是知道的。

There must have been moments even that afternoon when Daisy tumbled short of his dreams--not through her own fault but because of the colossal vitality of his illusion. It had gone beyond her, beyond everything. He had thrown himself into it with a creative passion, adding to it all the time, decking it out with every bright feather that drifted his way. No amount of fire or freshness can challenge what a man will store up in his ghostly heart.甚至在那天下午，也一定有过若干时刻，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并非她的过错，而是由于他的幻梦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种创造性的狂热，将自己投入这个幻梦之中，不断添枝加叶，用一路飘来的每根绚丽羽毛加以缀饰。再多的激情或活力都赶不上一个人在情思萦绕的内心所累计的感受。

“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他突然说。
正是如此。我以前没想到。黛西的声音确实充满了金钱——她那抑扬顿挫、银铃般叮当悦耳、铙钹(nao2bo2)般清脆动听的声音蕴含着的，正是这种无穷的魅力……仿佛她是白色宫殿里高高在上的公主，是黄金铸就的女郎……

对他来说，黛西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黄金铸就、高高在上，没有钱甚至不配去拉她的手。她是他的梦，甚至于已经不仅仅关于爱情，更像是一个象征——如果能娶到她，意味着上流社会，意味着梦想成真，意味着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贫苦人家的孩子，而他也有资格变成梦想本身。

他一直在为了实现这个梦想而努力，命运刚开始也看似眷顾了他，原本以他的能力和赤诚，可以获得的船长遗产却旁落他人。他一直在努力，却一无所获，讽刺的是最后他终于挣到了很多钱，却用的是不光彩的手段。无数的人到他的城堡里参加免费的派对，却热衷于说他的坏话。他付出一片真心，换来的是黛西的头也不回。

在故事最后，知晓了他一切故事的尼克说

“他们都是烂人，”我隔着草坪大声说，“那帮混蛋全部加起来也没你高贵。”
我总是很高兴我说出了那句话。那是我对他仅有的恭维，因为我自始至终是看他不顺眼的。他先是礼貌地点点头，随即脸上绽放出那种灿烂而会意的笑容，仿佛这是我们多年以来心照不宣的事实。他那套华丽的粉红色西装在白色台阶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我想起了三个月前初次拜访这座古旧大宅的那个夜晚。当时草坪和车道上挤满了人，暗地里猜测他的为人是多么的龌蹉——而他就站在这些台阶之上，隐藏着他纯洁的梦想，挥手向他们告别。

而全书的开头是这样的：

在我年纪更轻、见识更浅时，父亲曾给我一个忠告，它至今仍在我脑海里萦绕。
“每当你要批评别人，”他告诉我，“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
……
不去评判别人就是对别人怀有无限的希望。我父亲那句话好像有点瞧不起人，我的转述也显得很势利，但其实他想说的是，基本的道德观念并非与生俱来、人人皆有的东西。现在我仍然牢记这个道理，以免误会别人。

尼克在全书中都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形象，他知道很多秘密，但是从不开口胡说。很多前去参加派对的人们，虽然享受了免费的派对和欢乐，背后对于派对主人却是轻蔑的，就像汤姆对盖茨比的评价一样。在真正上流社会的人眼中，盖茨比所粉饰的高贵身份简直不堪一击，而黛西在知晓这一切后，也没再回头。

而尼克，厌恶他们所有人，甚至最后也不愿意和乔丹在一起，在他眼里

他们是粗率冷漠的人，汤姆和黛西——他们毁坏事物，然后缩回他们的钱，或者他们的麻木不仁，或者其他什么使他们在一起的东西里头，让其他人帮他们收拾残局。

但是对于盖茨比这样的一个“暴发户”，他却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在丑陋的世人中，盖茨比的梦想简单纯真得令人心酸。

而盖茨比本人，其实早已明白一切，他只是还想徒劳地努力做最后的挣扎，在他心里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希望，他也不想放弃。黛西想直接跟他私奔，他希望的却是黛西放弃汤姆，承认她心里“只”爱过盖茨比，他希望他们能一起光明正大地住在城堡里。我猜想，这是他对于他想要对抗的世界的宣战，他想要赢回来当初失去的、或是从未拥有过的一切，所以才会如此固执。

我总是想，盖茨比本人并不相信电话会响，他也许觉得无所谓。如果我的设想没有错，那么他肯定已经明白他失去了原来那个温暖的世界，已经为怀有一个梦想太久而付出高昂的代价。

所以其实盖茨比本人，或者可以说是菲茨杰拉德本人，早已洞悉了这一切，知道未来注定悲剧，梦想必然破灭。

我坐在沙滩上遐想古老而未知的世界，忽而想起了盖茨比，他第一次见到黛西家码头末端的绿灯时，肯定也感到万分惊喜。他走过漫漫长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港湾，肯定觉得梦想已经离得非常近，几乎伸出手就能够抓得到。他所不知道的是，梦想已经落在他身后，落在纽约以西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绵延不绝的美国原野上。
盖茨比信奉的那盏绿灯，是年复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消失的极乐未来。我们始终追它不上，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手伸得更长……等待某个美好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在电影版本中，有一段情节让我印象深刻，尼克说，过去不能改变。小李子扮演的盖茨比反复对他说：不，过去是可以改变的。

他的一生都在执着于修改自己的过去，也许失败了， 但是他真的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