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雪》
这一夜格外黑沉,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村子成了冰冷的地窖。凛冽的北风从村子这头肆虐到那头,卷起一些干枯的草叶不断撞击着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发出轻微的砰砰声。后半夜的时候,一阵剧烈的风呼啸而来,刮过树木光秃秃的枝桠,村子上空回响着呜呜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冻得受不了的狗的哀嚎。
那扇木门背后响了一声,然后被风猛的撞开,刺骨的风立刻一股脑儿灌进去。一片漆黑里,一个老人趴在门口的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没有成功。他发出微弱的呻吟,但不一会儿就寂静无声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风停了,一位村民出门路过那扇门,才发现趴在地上早已僵硬的老人。
这个村子源自同一个祖宗,每一户人家之间都有或亲或疏的血缘关系。一家的亲戚也是全村的亲戚,一户的老人也是全村的老人。死者是族里最年长的人,他活了八十四岁,村里一半的中年人尊称他三伯,村里每个孩子都叫他祖爷爷。
他今天毫无征兆地死了,大概是昨天夜里死的,不管什么时候死的,反正全村人都为他披麻戴孝。守灵守了三天,北风刮了三天,哀乐也响了三天,然后他就要入土为安。出殡那天,送葬的人排了长长一队,北风把声调各异的哭声刮得飘忽不定。半路上,北风骤停,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山川渐白,一摞摞花圈高高地堆在新砌的坟头,很快就覆上厚厚一层白雪,显得比旁边几座坟头要高得多,形成一排参差不齐的丘陵。最终一切都被雪掩盖了,了无痕迹,谁也看不出来这里刚刚埋葬了一位八十四岁老人的一生。
人生仿佛无非就是这样,来时自己哭几声,走时别人又哭几声,就算死的时候连哭几声的人都没有,那也是一生。
几天前的清晨,这位老人还照常早早起床。他裹上一件旧棉袄,去田里看他的麦子。天很干,入冬以来迟迟没有下一场大雪,他很担心明年的收成,因为这关系着他来年一年的口粮。他走出门,北风刮得他一个哆嗦,他紧了紧棉袄,心里却很高兴,这是要下雪的征兆。
他的田不远,就在村口,窄窄的一溜儿,种点庄稼,够他一个人吃了。
妻子六十岁多点儿就病死了,生养了几个儿女,一个也没活成。他在村里德高望重,老了,却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伴儿,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会死在今天夜里,因为他身体一向很硬朗,八十多岁了,还是天天下地干活,自给自足,他不愿靠乡亲们养着。但一个村里大家都沾亲带故的,乡亲们隔三差五给他送吃的用的,他也道谢接着。过年过节的时候,这家拉他去吃团年饭,那家给他送来热腾腾的饺子,小孩子们笑嘻嘻地簇拥在他的门口放炮仗,放焰火,所以他也不觉得多孤独。
有时候天气好,吃过晚饭后还有夕阳,他就抽着旱烟靠着门框望着村口,那里有他的田,田边上埋着他的妻子,和他几个早夭的儿女。夕阳一落下去,他就磕磕烟嘴儿,走进小屋里睡觉了。
今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天,除了比前几天冷一点儿外没有任何异常。一大早他走到他的田边,蹲下,用手捻了捻泥土,干巴巴的,这不行,土太硬,麦子会出不来苗。他期待着一场大雪。
蹲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猛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急忙往后退了几步,稳住了。他往四周看看,四下无人,还好没人看见。他想,大概是血压有点高了,过几天去镇上测测血压。
他往回走,路过几户人家。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红睡衣的年轻女人出来倒洗脸水,看见他,便道:“三爷,您早啊。”他胡乱点点头,就走进他的小屋去了。
炉子里的火快熄了,他又加了几块泥炭进去,冒出几缕烟,有点呛人。灶里冷冰冰的,要吃上热乎的早饭,他得先去抱柴火,生火,刷锅。他嫌麻烦,就在墙边的红薯堆里捡了一个红薯,放在炉子旁边慢慢烤着。
他摸出他的烟袋,烟袋里面是剪好的烤烟叶子。他烟瘾不大,但烤得黄澄澄香喷喷的烟叶对他还是有莫大的吸引力。有后生给他送的带过滤嘴的精致香烟,他不要,这种不用卷烟卷儿的烟他抽不惯,因为他享受的是亲手卷烟卷儿的过程。
把一截剪好的烟叶卷儿展开,抹平成一大张,放在膝盖上,再从烟袋儿里搜集细碎的烟末儿放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用小剪子剪掉多余的,塞到烟嘴儿里,凑近炉子点燃,他香喷喷地吸起来。冬天里,这个卷烟的过程他会进行得愈发的慢,因为冬天里时间太多,要干的事儿却太少,不做点儿什么来耗日子,他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抽完一袋烟,红薯也熟了,很烫,他找了一张报纸包着,塞到袖子里,暖乎乎的。他从墙上取下棉毡帽戴上,这帽子是老伴儿在世时一针一线亲手缝的,他戴了十几年了。
他出门去村东头小四儿家看碟。小四儿家有很多唱山歌的碟片,天冷的时候就会有一堆闲人围着看,那些碟片里又唱又笑的,很热闹,他挺喜欢看。
路上他又遇到几个从田里回来的中年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三伯”。他问他们的田里干不干,他们都说干得冒烟儿,要是下场雪就好了。他叹了口气,觉得嗓子有点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几个中年人都忙问三伯没事儿吧,是不是受了寒,一个说,我那儿有感冒药,等会儿给三伯送点儿来。一个说,三伯今晚去我家睡吧,我昨天把地炉子掏了,屋里暖得很。他摆摆手,说不用了,没感冒,家里炉子烧得很旺。他就继续往小四儿屋里走去。
小四儿屋里果然又是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见他来了,一屋子人都给他让座,有的叫“祖爷爷”,有的叫“三爷”,有的叫“三伯”,他都笑眯眯地应了,就坐下开始看碟。
今天的碟格外好看,一群花花绿绿的年轻人像比赛一样在对歌。他觉得其中有一个姑娘长得很像他的大闺女。四十年前,他的大闺女十几岁,那模样儿多水灵,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像刚冒出来的花骨朵儿,他甚至觉得当年他闺女比碟片上这个姑娘还好看些。
也不知怎么的,他的大闺女突然就死了。早上喊肚子疼,还没送到医院,半路就没气儿了。后来的几个儿女,没一个活过十岁的。再后来,他的老伴儿也死了,剩他一截光棍儿还杵在人间。
这一杵就是十几年,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老不死的。有时候他觉得肯定是自己上辈子积了德,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上辈子莫非是作了孽?
碟片放完了,也到了吃晌午饭的时辰。远处不断传来女人们叫孩子和丈夫回家吃饭的声音,闲人们一个个散去,他也慢吞吞站起来往外走。小四儿叫住他:“三爷,您吃了午饭再走,现成的。”他女人也在灶屋里搭腔,一阵炒腊肉的香味从那里飘出来。他摆摆手告诉他们:走之前饭已经锅里热着了,蓑衣饭,小米汤,热腾腾等他回去吃。小四儿就不留了,嘱咐道:您路上当心着点儿。他点点头,拉拉帽子就出去了。
虽是正午,太阳却没个影儿,天灰得像一块旧抹布,冷嗖嗖的风直往脚脖子里灌,他咳嗽几声,快步往他小屋走去。
还好,炉子里火没熄。他从袖子里掏出那个还有点余热的烤红薯,倒了点昨天的温开水,就着慢慢啃起来。这本来是他的早饭,他给忘吃了,现在它是午饭了。
突然门咚咚响了起来,他吓了一跳,赶快扑扑身上的红薯皮渣子,站起来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春梅,幺房的孙媳妇,按辈分她也得叫他祖爷爷。春梅抱了满满一罐儿醪糟,甜甜笑着道:“爷,俺妈叫我给您送来的,用今年的新米做的醪糟,您趁热喝点暖暖胃。”他接过来,确实还是热乎的,他叫春梅进来坐坐,春梅说不了,还要回家奶孩子。他就说,“回去替我谢谢你妈,难为她年年都挂记着我好这一口,每年做了醪糟都给我送来。”春梅答应着就走了。
他抱着热腾腾的醪糟回屋,舀了一大碗慢慢喝着,大概是曲子放得有点多,酒味儿挺浓,喝完他不禁觉得脸有点烧。
喝了一碗醪糟,他又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天还早,一时半会儿黑不了。他有点迷瞪地呆坐着,也不想吸烟叶子,现在没烟瘾,那该干点儿啥呢。
墙上贴着几张毛主席画像,被烟熏得黑漆漆。他想,还好现在没有红卫兵了,不然他准得被当成现行的反革命抓起来挨批斗。他想起当年乱哄哄血淋淋的景象,不由得感叹还是当今社会好。毛主席像旁边贴了一张小小的奖状,都快破成一片儿一片儿的了,那是几十年前他的三儿子的奖状。那小家伙聪明,小学二年级就被选作三好学生。他头上有三个旋儿,是当个当大官的模样,要是活到现在没准儿早成了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惜他三年级没上完就没了,掉河里,淹死了,连个尸身也没捞着。那个夏天他往河里倒了几十背篓的土坷垃,大概是想学女娃,要把东海填平,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好笑。他又看到那土坯墙面上裂的一道道缝,仿佛纵横交错的山沟沟。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去内蒙赶过马,去云南砍过树,去山东当过挑夫,去广西做过土匪,也算是一生坎坷,经历过大风大浪。那一年他去桂林找活儿,只见那里的山沟沟和老家的大不一样,一条条如斧劈刀削,就像他面前的土坯墙缝一样。后来他在桂林找了个女人,那女子家里穷得很,一家人快要饿死了,他发个好心,给了几袋粮食,就带她回到了他的老家。她跟了他几十年,过了一阵好日子,也吃了数不清的苦。她没福,刚迈过六十岁的坎儿,就先他而去,到死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留下什么呢,只留下他头上这顶破毡帽。
他迷迷糊糊地回忆了这么些陈年往事,一个下午居然就快打发过去了。突然他觉得他的一辈子过得实在是太过于平淡了,连一件历史上留名儿的事都没做过。这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呢,到了这把年纪,他依然没想通。
他想,小时候真应该念几年书,学点知识也许现在许多事他就能想明白了。要是认识字该多好,他还可以看点书解闷儿,不像现在拿张报纸只能用来包红薯。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他又想,自己也许该养条狗,晚上也好做个伴儿。又想,不行,自己已经八十多了,活不了多久了,死后狗咋办?还是算了吧,别祸害了一条好狗。
墙上的钟指向六点了,外面的天依旧是灰扑扑的旧抹布的颜色。他终于起身,去外头抱了一捆柴进来,烧了一锅热水,煮了一碗清汤面,唏哩呼噜地吃完了。这时,北风愈发地紧起来,天也慢慢地黑下去。他倒了一盆热水泡脚,然后就上床睡觉。
躺在床上他还想着,明天要去王石匠屋里看他们打骨牌,顺便问问他如何砌墓基,这种事他得提前给自己做好准备。还要去春梅家一趟,看看她的娃娃,孩子还没满月,听说是个胖小子,按辈分这应该是他第一个重孙辈儿⋯⋯他想着这些就渐渐地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又爬起来,摔在大门口,然后再也没爬起来。
现在,他的坟头立在他妻子和儿女的旁边了,形成一溜儿高高低低的丘陵,那是乡亲们在他死后仓促地砌起来的,他到底没能亲手给自己砌墓基。
大雪掩盖了村子,掩盖了他的小屋,掩盖了他的一溜儿田地,掩盖了田边的坟头,掩盖了土里的麦子,一切都了无痕迹了。
这是一场他盼了很久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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