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蘋红蓼满汀洲
洲渚之畔,原是葱茏之间的浮光掠影,却成为了后人吟咏离别、失意最具代表的意象之一。后世亦以白蘋、红蓼为意,便可轻松构建起一个以洲渚文化为基底的精神帝国,以此影响了无数的文人墨客,可以“肠断白蘋”创就千古之痛,亦可以“萧萧红蓼”寄予天色入秋,风意萧索之境。
千百年来,以此入诗者,原是不算多的。大概是到了宋代以后,以这两个意象所相唱和,吟咏的词文和诗人也便多了起来。这也使得“白蘋洲”和“红蓼滩”不再是栖居一处的低洼之地,反而成为了一处极具风情和隽永的精神意象。而后世在重访湖州宋词之韵的过程中,也会发现诸多如此意象的词文,并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无力和哀伤。
填词酌句者,开宋词之先风,写万古长流之所不能复写之词文。时以“白蘋”入词者,有力拔山兮,却壮志难酬之辈,有漂泊无依,旅思之苦深重的羁旅之徒,更有寄予相思离愁之苦的风月之客。不管这些人从何而来,又有何苦,却都能从词中赋给新愁,引发蹙眉而叹的不可言说。如爱国主义诗人陆游曾写下《真珠帘》:
山村水馆参差路。感羁游、正似残春风絮。掠地穿帘,知是竟归何处。镜里新霜空自悯,问几时、鸾台鳌署。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
自古。儒冠多误。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醉下白蘋洲,看夕阳鸥鹭。菰菜鲈鱼都弃了,只换得、青衫尘土。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
生于南宋的陆游,一生致力抗金,却始终郁郁不得,至死也未能实现“北定中原”的愿景。家国兴衰,也许从来就由不得他做主,而今岁月早已斑白了他的两鬓,却依旧是浑浑噩噩地度日。中原未平,年华却早已逝去,后悔当年,倒不如及早归隐,醉下白蘋以观夕阳鸥鹭,倒也能觅得个安心自在。“白蘋洲”许是诗人心中所期盼的那处静谧之所,隐逸安宁,又或许是诗人为寄予心中那无法成就的自我所寻觅的精神家园,落寞一生,不过是世间匆忙的过客旅人,忙着周边的世界,却独独忘记了自己,原本也可以拥有一蓑烟雨,一处小洲,一些简单宁静的诗意,一袭不问世事的青衫。
家国遗梦,最是牵情。袁去华也曾为此所感,作《次黄舜举登姑苏台韵》一词,其中亦提到了“白蘋洲”这个意象,其道:
吴门古都会,畴昔记曾游。轻帆卸处,西风吹老白蘋洲。试觅姑苏台榭,尚想、,陆海跨鳌头。西子竟何许,水殿漫凉秋。
画图中,烟际寺,水边楼。叫云横玉、须臾三弄不胜愁。兴废都归闲梦,俯仰已成陈迹,家在泽南州。有恨向谁说,月涌大江流。
风雨飘摇,烟波浩渺,时局正危,早已成为不可逆反之势,那些曾经所珍视的,向往的,渴望的,不过是自己做过的一场盛世之梦,任凭西风吹拂,姑苏台榭、吴王宫阙,一瞬终成了历史,从此,不再蹁跹入梦,不再随着他能浪迹山川湖海,只剩西风,改变着“白蘋洲”的样貌,这样貌也许是废都破败惨淡之景,又或许是诗人心中有所郁结,变得苍老而疲乏。也许,这才是“白蘋洲”的奥义所在。
除了儿郎的家国情怀,有了个人的相思,便赋予了“白蘋洲”更加丰富的情感。正如南宋诗人韩玉所作《水调歌头·有美如花客》:
有美如花客,容饬尚中州。玉京杳渺际,与别几经秋。家在金河堤畔,身寄白蘋洲末,南北两悠悠。休苦话萍梗,清泪已难收。
玉壶酒,倾潋滟,听君讴。伫云却月,新弄一曲洗人忧。同是天涯沦落,何必平生相识,相见且迟留。明日征帆髮,风月为君愁。
以身相寄白蘋洲,南北相隔两悠悠。这是诗人韩玉自广中出,经过庐陵后,赠予歌姬段云卿之词,离愁别绪怎又能堪上心头,以“萍”为苦,如鲠在喉,孤舟将此,却相寄白蘋之情,委身洲上,感风月之间,瞬息万变,新曲吟奏,相思何处。
看似轻描淡写的“白蘋洲”,却是无数文人词中的那处栖息之地、抚慰之地。由此可见,其是湖州的重要的地理文化意象,也是湖州在宋词中最具情怀的一处代名词。
与“白蘋洲”一样,“红蓼滩”也是一处颇具深情的意蕴景致。红蓼所开之处,亦是夕阳微醺时分那股最真挚,最热烈的情感,它是宋代侯置笔下的《念奴娇.沧浪万顷》,言:
沧浪万顷,厌尘缨、手掬清流频洗。落日孤云烟渚净,鸥没澄波心里。一舸横秋,两桡开浪,霜竹醒烦耳。萧萧风露,梦回月照船尾。
须信闲少忙多,壶觞并赋咏,莫辜云水。乘兴前溪溪转,隐约归帆天际。红蓼丹枫,黄芦白竹,总胜春桃李。浮丘何在,与君共跨琴鲤。
尘世多浊,心中已然明了“红蓼丹枫,黄芦白竹,总胜春桃李”,山水之间,溪水之游,引觞满酌,即可颓然就醉,不与外物相扰。以色泽的相撞寄托了诗人纵情山水,遨游天地的好兴致。红蓼或许只是一种简略的代词,没有具体的形态,也不需要用具象化的眼光去审视它,其幻为柔情,凝于诗意,萦绕着一身的隽永与芬芳,让诗人的心归于宁静之中。
再看宋代刘学箕所题《渔家傲(白湖观捕鱼)》一文:
汉水悠悠还漾漾。渔翁出没穿风浪。千尺丝纶垂两桨。收又放。月明长在烟波上。
钓得活鳞鳊缩项。成玉液香浮盎。醉倒自歌歌自唱。轻袅缆。碧芦红蓼清滩傍。
词中所写渔翁在白湖处捕鱼的悠然自得之景,月明烟波,夜色起行,仍能对酒当歌,笑看人生几何,而“碧芦红蓼”仿佛就是那一处隐逸之地,抛开乱世的挣扎与对自我的苦嘲,以“渔”为乐,以歌为行,在掩映的清滩旁,奏唱自己人生的旋律。
眼波流连处,许是总有一处哀思可唤“白蘋”,一处安然可唤作“红蓼”,而古人的哀思远不止此,他们的心境时常是矛盾的,他们幻想着美好所虚构出来的桃源之梦,却深知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何处又能抚慰那颗饱受凋零残破的心呢?言不能及意,苦不能表其外,由此,“白蘋红蓼”便成为了他们对自我人生总结和感慨最好的代名词。像葛长庚所作的《沁园春(题桃源万寿宫)》中就曾写道:
黄鹤楼前,吹笛之时,先生朗吟。想剑光飞过,朝游南岳,墨篮放下,夜醉东邻。铛煮 山川,粟藏世界,有明月清风知此音。呵呵笑,笑酿成白酒,散尽黄金。
知音。自有相寻。休踏破葫芦折断琴。唱白蘋红蓼,庐山日暮,西风黄叶,渭水秋深。 三入岳阳,再游湓浦,自一去优游直至今。桃源路,尽不妨来往,时共登临。
全词看似豁达开朗,视名利为无物,看得明月清风,悠游自在,俯瞰山川万物,遨游驰骋,登临游玩,好不快意。而一曲“白蘋红蓼”,反倒让诗人的情感变得柔和下来,也许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只是不愿意将这些情感表达出来,他脸上虽笑着去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总觉知音可觅,桃源之处亦可有所往,有好友相伴左右,回觉岂不是又徒增不能实现之恼,“白蘋”之曲暗藏悲凉之寒,“红蓼”之音潜藏渴望之梦,虽乐满盈词,却始终跳脱不出俗世所裹挟出的纷扰和俗气。
而诸如此类的词句仍有许多,像吕岩作《促拍满路花》:
秋风吹渭水。落水满长安。黄尘车马道、独清闲。自然炉鼎,虎绕与龙盘。九转丹砂就,琴心三叠,蕊宫看舞胎仙。
任万钉、宝带貂蝉。富贵欲薰天。黄梁炊未熟、梦惊残。是非海里,直道作人难。袖手江南去,白蘋红蓼,又寻湓浦庐山。
又如柴望的《满江红.载酒何人》中所写:
载酒何人,登临处、沧洲空阔。凭阑外、晴杨两岸,晚烟泼□。水鸟不知梁燕去,溪山半属冬青阁。有小舟、隐约载歌姝,调新曲。
留与去,如何得。风又雨,催行色。共白蘋红蓼,好生飘泊。别后三年重会面,人生几度三年别。正乡心、客梦两绸缪,城头角。
诗中所作不再是寥寥几笔,这不仅是为看见或者硬发所谓的多余之情,而创此意境的相遇、藕连,反倒是给其词重新披上了一层有关现实主义的薄纱,即便字句皆未有所提及现世之不公或际遇之颠沛,却从中亦能觅到那些不曾为人所知的缱绻失意,言不由衷的苦涩柔情。而这些,也并不是该词文的败笔,正是有了那些值得哀伤的,渴望的,经历过美好的,失意的人才能称之为圆满,圆满的感受生命轮回的苦涩,圆满的去经历生命仅有的温存与片刻,这些都是意象所赋予宋词的新的魅力和风韵,为后世津津乐道,也为宋词多了更多可以想象和续写的空间。
至于从时间这个角度来讲,自张志和的一句“西塞山前白鹭飞”起,以“西塞山”为始的文化地理意象走进了宋代诗人的笔下,并一点一滴地开始滋养起宋词所能构建出的湖州山水风光和人文底蕴,一是为引景,二是为传情,山光潋滟不用言语,万水千山也不过一曲高歌吟咏,能为后世所吟。以景之深情,拓情之疆域,若是常常细想一二,便也能领悟几分其中的道理。洲渚之地,却在宋词之风的席卷下,变成了精神的高地,变成了灵魂的巨塔,铭记着来自宋词的前身,也向后世娓娓道来关于宋词的演变与发展的历程。
如今,也许再无法探寻“白蘋”“红蓼”为何能够成为无数诗人心中的那处可寄托情感、抒发情怀的意象,但从诗人的笔下,你会发现他们所对这些地方总是含有独特的情感,而这意象之情,以湖州之地为其精神滋养的沃土,从史前的一字一句到现在的心心念念,都是弥足珍贵的。
刘勰曾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提到“窥意象而运斤”“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之语,白蘋之洲、红蓼之滩亦绝非表面所指之象,总是情满却仍有盈余,盛情却难掩流光溢彩之趣,宋词古韵的繁衍和发展,顺着这些千古文化的风貌,反而衍生出了更多的文化底蕴,将景语应运出更多的可能性,将情语发展出了更多值得深思的情境。
宋词之音,袅袅不绝;烂漫之词,纵横古今。意蕴之风,景象之情,沿着湖州历史的脉络逐渐清晰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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