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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期(二)

末期(二)

作者: 赵良泽 | 来源:发表于2018-11-18 20:49 被阅读0次

    2

    (2.25-26)

    高职班的课程,只有四节(3+X),其余皆为自修和体育,可谓十分轻松。然而,过度轻松便会出现憋闷乏味。澎湃非高考非高职,所以他不但轻松,而且自由,自由到上课看什么都可以,老师不管。他的书桌上什么都没有,也不需要有。他只需要坐着等待,等待毕业,等待拿毕业证书。听说五月份就可以走了,也就是说,还剩两个月。但对澎湃来说,已经非常漫长。他对同桌说:“我快要死了,恐怕等到毕业时我真的死了。一天就像一年那么漫长,还有两个月,唉……”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对高考班的同学来说,的确如此,甚至连两个月的时间都觉得太短暂。但对于澎湃来说,一寸光阴就像一把刀,每一刀都是折磨,刀刀出血。他甚至不知自己能否捱到毕业那一天。在他的心里,花儿早已凋谢,头发早已苍白。

    他从早坐到晚,没有离开座位半步,也不想离开。在课间,他是教室唯一不变的风景。周围的同学不断地进进出出,成双成对,有说有笑,唯独他,孑然一身,一动不动,像雕像。——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很想跟小敏闲聊,但他明显感觉到小敏好像变了——变得冷若冰霜,连看他一眼都吝啬。放假前,她经常主动找他谈话,而且满腔热情。他猜测:难道她看了我写的《人生之馗》后开始怀疑我讨厌我?抑或她知道我已经中意她?

    他不敢贸然给她说话,甚至连打招呼也不敢。他将主动权交给她。但过了两天,她依然对他视而不见,仿佛素未谋面。他的心情跌到谷底,像被虫咬一般难受。他搞不明白她们为何这么讨厌他,系因为自己样衰,比蟾蜍更蟾蜍,抑或终日愁眉苦脸,乞人憎?又还是自己穷困潦倒,不中用?他百思不得其解,脑际充满问号。

    他又开始想念一剑知——那个曾令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不知她学习如何?过得怎样?虽然他知道她并不爱他,一点也不爱;虽然他知道她并不想他,一次也不曾;虽然他知道她非常固执,就算你付出所有也无动于衷,但他还是无可救药地深爱着她。他为她而燃烧的爱焱依然炽热,依然猛烈。他曾试图去忘记,却徒然。

    今天是元宵节——中国的情人节。他犹豫了一个晚上:究竟写不写信?他已经想好写什么,而且自鸣得意。他觉得与其空想,不如付之行动,以免浪费时间。

    上午最后一节课,他绞尽脑汁写了一首诗。还没来得及写完,放学铃就响了。他打算放弃午睡也要把它作完。这首诗叫《北大,我永远的梦》,写在一张练习卷的背面——

    列车缓缓地驶向

    我心驰神往的圣地

    驶向如痴如醉如诗如画的梦

    在世外桃源般的昌平园

    鸟语花香营造特别的学院风

    思想的心湖泛起无数涟漪

    飞回燕园翻开新的一页

    真正投入伟大的温怀

    吮吸高营养的甘甜乳汁

    临风独坐在包容一切的未名湖畔

    瞻仰高不可攀的古朴博雅塔

    思绪在波澜不惊的湖面飞翔

    静静地躺在如茵大草坪

    倾听北大的脉动与心跳

    仰望蓝空中漂浮的白云和翱翔的雄鹰

    默默地驻足三角地

    凝望世界变幻的风云

    领会骄子们的呐喊、怒吼、讴歌与期望

    轻轻地走进幽静的燕南园

    缅怀过去激扬的岁月

    寻访令人敬佩的名家足迹

    校园处处活跃着青春的音符

    每一个月夜都有浪漫的诗篇

    每一对联谊宿舍都回响着欢声笑语

    新与旧在这里交汇

    仍渴求蔡元培的甘露与光辉

    再次滋润这里的一草一木

    高傲的灵魂高傲地挺立着

    特有的精神与文化散向无尽的时空

    北大永远是北大

    在瞬间里寻找永恒

    当我走进您的时候

    方知道您离我很远很远

    他在练习卷的背部也写好了给一剑知的信稿:

    憓群:

        我献给你一颗有感情的心,希望你别再冷若冰霜。

        请你转告一剑知,一笔知依然深爱着她,思念着她。

        你说也好,不说也罢。倘若不是他死缠着我,苦苦哀求我,我是决不浪费半点笔墨的。

        我觉得他委实太傻,太痴情,付出了那么多你却没有感动过。他太固执,无财无权无名亦无貌,仍不肯放弃。

        仅此,咒你

    卑鄙!

                                      澎湃

                                壬午年中国情人节

    然而,这一切,在放学后,变成泡影。

    放学铃一响,教室就沸腾起来。同学们纷纷离开。澎湃也匆匆离开,因为他不想遇着从楼上下来的熟人。小敏在前面,机会来了。他走上前,温柔地问她:“小敏,你还想不想看书?”

    小敏冷冷地回答:“不用了,我有许多事情要做,thank you!”

    晴天霹雳。他心如刀绞,没头没脑地匆匆离开。他的心彻底碎了,鼻子酸酸的,热泪盈眶。周围的一切景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原本灿烂的阳光也顿失光彩。乌云征服了整个天空。世界像地狱般黑暗。

    孕育了一个寒假的计划,被一个回答彻底砸碎。

    酝酿了一个寒假的情愫,被一瓢冷水彻底浇灭。

    萌发了一个寒假的念头,被一条霹雳彻底击散。

    治疗了一个寒假的伤口,被一把利剑彻底插烂。

    连唯一的希望都没有了。他仿佛坠入万丈深渊,然后沉入海底。他忽然感到世界变得很冷,自己变得很孤单,无依无靠。他好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想不明白上天为何要这样折磨他,捉弄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达明家的。他安慰自己:算了,没有人会爱你的,还是算了罢。独身岂不更好?无忧无虑。更何况自己一穷二白,将来亦然,别再痴心妄想了,癞蛤蟆想食天鹅肉?

    他决定高举独身主义旗帜。他恨她们,也恨自己。

    待心情平复后,他放弃寄信给一剑知的念头。

    为了不再受女人的诱惑,他决定不再戴眼镜,除了看电视。这样也避免了看见熟人。

    晚修时,同乡荣新来找澎湃,笑容可掬:“湃,请帮我找一个人。你班是不是有个叫林春凤的?”

    澎湃还以为有什么紧要事,原来是找人,而且是女的。他笑道:“我哪里知道?你应该问问女的。”

    此时,小敏准备走进教室,于是澎湃便过去问她:“小敏,你认识林春凤吗?”

    当她的眼睛与他的眼睛相对的一刹那,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脸热得滚烫。在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脸分外雪白和光滑,如同剥开壳的蛋白一般。还有,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分外迷人。再加上她的衣服十分整洁漂亮,犹如下凡之天仙,教人垂涎三尺。

    她轻轻摇头,说:“不认识。”

    澎湃回头给荣新一个眼色,耸耸肩。荣新失望地抓抓头,皱着眉,好像思考着怎么办。就在这时,同学士坚走过来对荣新说:“她应该在对面楼。”

    于是,荣新跟随士坚到对面楼去了。

    小敏进门时,突然回头问澎湃:“澎湃,你有没有那本英语白皮书?可以借给我吗?”

    澎湃以为自己在发梦:小敏居然主动叫我借书!整个世界顿时五彩缤纷,他心花怒放,即刻回答:“有!可以!”

    小敏接着问:“书中有没有抄老师补充的词组?”

    “有!我明天拿给你!”澎湃非常兴奋,好像刚中了六合彩。

    “多谢!我那本书被人偷走了。”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非常可爱!澎湃的心瞬间融化。

    他微笑着跟小敏一齐进去,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心死了,心里甜滋滋的,就像吃了蜜糖一样。幸福来得真突然。原本还打算装作不认识她,现在已经将之前的决心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当他还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时,小敏又走了过来,俨然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她问他:“你那本书有没有记了老师补充的词组?”

    “有啊。”澎湃感到莫名其妙,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大概是她不放心想确认一下吧。原来她主要想看那些词组。

    她方才释然,微笑道:“我那本书放在书桌上,离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便不翼而飞了。”

    他像长辈教导小孩一样,慈祥而亲切地微笑道:“以后要小心点。”

    “我真没想到竟会如此猖狂!”小孩悻悻然离开。

    望着那可爱的身影,澎湃自语道:“真可爱!可惜还未成熟。也好,永葆童心的人不会有什么烦恼。”

    临睡前,澎湃想起宝瑜,便问达明:“上次你给宝瑜相片时,她有什么反应?”

    达明躺在床上说:“她说照得不错。”

    “没有啦?她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她只是说两个都照得很靓啊,帮我多谢阿湃吧。”

    阿湃?她叫我阿湃?澎湃心里甜极了,甜到可以漏蜜。

    “好了,祝你发个好梦。”达明说。

    “好梦?很可能是噩梦呢。”澎湃笑,然后甜甜地上床睡觉。

    第二天,澎湃带了达明的《世界名家经典散文》回学校。这天上午的课程就是阅读这本经典了。每天,他都要带一本书回学校打发时间。

    早操铃一响,澎湃就开始恐惧。他不想走出教室,好像一出门就会死。——他怕被熟人见到,就像老鼠怕猫,惶惶不可终日。

    走出教室,他见到许多同学,都是政治班的。他的心开始砰砰直跳。他不敢跟别的班的同学走,只跟着自己的班的同学——拿他们当挡箭牌。他总觉得有目光像箭一样射向他,脸上和背上都中了箭。他感到十分不自然,总是东躲西藏,遮遮掩掩。他甚至尝试聚精会神将自己隐形——当然,徒劳无功,必败无疑。他不敢左顾右盼,只像惊弓之鸟一样缩成一团,死死钉住地面某一点,不敢移开。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清晰,但还是战战兢兢,心神恍惚,就像一个受万人唾弃的罪犯。

    好不容易才到达操场,几个高职班的同学将他团团围住,他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恢复自然。

    早操很快就结束,又要回教室!又要经历多一次历险!他抱怨这段路程设计得过于冗长,回教室就像万里长征一样艰辛!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上得山多终遇虎。被发现了,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幸的是,政治班——偏偏是政治班和高职班在同一路线。他总会遇上以前的同学,也总祈祷他们别看见他。令他更伤心的是,他们就算看见他,也像看不见一样,不闻不问。他那脆弱而敏感的心灵已经被摧残到惨不忍睹。他的自尊心已经荡然无存——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垃圾一样微不足道。在他们面前,他无地自容,渺小如尘粒,甚至是要用显微镜才能够看见的分子。他生平第一次要用仰视的眼光来看周围的同学——他们全是巨人,唯独自己是蚂蚁。连差生都比他优秀。

    他又像过街老鼠一样溜回教室——那个令他深感羞耻的高职班,全程肌肉好像萎缩了一大半。他很想抱头痛哭,但泪水早已流干。

    第一、二节课分别是英语和数学,第四节是专业课。他一直在看自己带回来的那本散文集,整个上午都没有离开过教室半步。由于没有喝过水,所以不用去小便。

    课间,他看到一篇短文——《自卑的男人不能爱》,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叫前面的丽爱看:“丽爱,你看!”他指着这个标题。

    丽爱噗嗤一笑。

    他接着说:“要小心,自卑的男人是不能爱的,譬如我。”

    她笑得更厉害:“你很自卑吗?”

    他收起笑容,伤心地说:“是。我的自卑,是从这学期开始的。”

    放学后,在达明家,澎湃对达明说:“今天看了一篇名叫《自卑的男人不能爱》的文章,觉得几有道理,所以,不要自卑。”

    达明浅笑。

    澎湃又说:“整个上午,我都没离开过座位半步,也没去过小便。我不敢也不想走出教室,就像怕光一样。”

    “唉,这样怎么行啊!”

    “我甚至不想去做早操,好怕遇见熟人。”

    “就当什么也看不见就行啦。管人家怎么想。”

    “我觉得自己好自卑,好渺小,他们就像巨人一样。”

    “你不是一直都很有傲气吗?”

    澎湃猛地一怔,然后惭愧地说:“我只是像鲁迅一样有一副傲骨,而非傲气,非骄傲。”

    他陷入一片沉思中:对啊,我不是很有傲气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是很有实力吗?不是北大生吗?管自己高不高考,管人家怎么说!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文人!文人是绝不低头的,一定要昂首挺胸,悠然自得。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况且,认识我的人,也不一定因此而歧视我,排斥我。就算真的被俯视又如何?你也可以俯视他呀!在这里,你可以傲视群雄。但我不能老是拿过去的辉煌来炫耀,应该保持谦虚谨慎,保持沉默寡言,保持本性!

    他又想到《微型小说选刊》那篇《我要是女人多好啊》(陈永林著),忽然对女人恨之入骨,尤其是那些贪慕虚荣的“天造尤物”。他讨厌她们利用自己的本钱来诱惑男人,讨厌她们娇喘滴滴的样儿,讨厌她们不追求真爱,讨厌她们认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痛下决心:我就不信摆脱不了你们的引诱和魔力。我不会被你们的似水柔情所迷惑。我不稀罕你们的肉体!我不接受你们暗送的秋波!女人,贱也!我要紧记:最毒妇人心。不能落入她们的圈套。我要以唐僧为榜样,绝不贪图美色,绝不中美人计。我痛恨那些脑满肥肠喜欢寻花问柳、沾花惹草的臭男人,贱男人!我更痛恨那些骚首弄姿、被钱财、权势、名利所迷惑的臭女人,贱女人!可耻的庸人,继续追寻你们可耻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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