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昏暗的咖啡馆里,水晶吊灯悬在头顶,倒映的光斑飞来飞去。若有似无的布鲁斯音乐点缀在人们的低语与笑声中,暖融融的空气都是甜腻的面包与咖啡香,桌上两杯外带的港式奶茶,已慢慢变凉。你也注意到,咖啡馆侍应来回踱了几次,估计想提醒我们要在店内点单才可以坐进来。
可是,我们不以为意,坦然的陷进皮制沙发,投入的交谈,我们沉浸在这样舒服的环境里,就像25年前我第一次在奶奶家的摇篮里见到你,你还只是个只懂吃睡的婴孩,我经常站在摇篮边凝视你,守护你。
这个粉色的肉团,柔软香甜,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小小精致的脚趾就像黄豆一样可爱,笑的时候更使人快乐,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那时候的我,刚刚读《白雪公主》,就认定这个刚出生,纯净美丽的表妹,应该就是白雪公主了。
或许是我们的血管里流动着相同的基因,我多么喜欢接近你,闻你身上的奶香,逗你咯咯笑,那时候的我,胆子很小,不喜欢住在奶奶家,回家又怕父母总是吵架,我知道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富裕,父母都得拼命工作,我要听话。如果一定要描述我的童年是什么颜色,灰蓝色,也许吧,平静、忧郁偶尔也明亮。
我喜欢你的爸爸,我的伯父,我想,除了你天生就招人喜爱,我那么喜欢你的原因肯定是你的爸爸,他那时高大,白净,在城市里人人羡慕的单位工作,声音总是洪亮而自信,走路也带风 。他给我买真人大小的洋娃娃,你还记得吗?它的外套是红彤彤的绒毛做的,戴一顶尖尖婴儿帽,眼睛湛蓝色,眼睑边缘有浓密的黑色睫毛,还可以拨动。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抱着它,把眼睑拨下来,轻轻的拍它胸口,哄它入睡。那是我儿时最昂贵,最喜爱的伙伴。
你的爸爸还会给我压岁钱,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过年,红色的信封里装着我渴望的一切,我并不想把钱交给妈妈,通常我会说出老师要求买的学习相关的东西,我紧紧捏着那张钱,去买365夜童话故事和十万个为什么,买最想吃的零食,我小时候真的很贪吃,肚子随时都会饿。剩下的钱再交给妈妈,我会把书的钱说的贵一点,填补掉买零食的部分。
没错,我从小就说谎,母亲是非常严厉的女人 ,我的骨子里并没有那么听话,我宁愿说谎也要让她觉得我是听话的,有的谎言混过去了,有的被戳穿,狠狠一顿骂,有时也会挨打,下次还是照样铤而走险,我对自己说,赌一把吧。我担心自己从小说谎,长大变成坏人,这是小孩最大的噩梦,奇怪的是,长大后的我变成了一个最不会说谎的人,并且还练就了一点胆量。
多年以后,回忆童年往事,当我知道你每年的压岁钱都原封不动的交给妈妈,并且还是怀着激动而欣喜的心情,迫不及待的上交时,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我以为姐妹之间已经没有秘密,却没发现,你慢慢长大,关在笼子里得小兽终有一天也会咆哮和挣脱。
还记得我们都喜欢岩井俊二的电影吗?《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燕尾蝶》《梦旅人》。相反对那部著名的《情书》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中学看到莉莉周那部电影的我们都震惊了。碧青的麦田,白衬衣的少年带着耳麦,低头沉醉在迷幻的音乐中,微风俯身低低的掠过,麦浪翻滚 。少年仿佛一只白鸽,在绿色的海洋里飞翔,伤痛被丢在风中。
麦田里的守望者《梦旅人》里的精神病孩子们,血红的夕阳与纷飞漫天的黑色羽毛,COCO与卷毛。那首悲伤到落泪的《MY WAY》,邪气而童真的“燕尾蝶”,顶着蓬乱的黑发,天真的面孔,一遍遍诘问这个世界,自己为什么被丢弃,为什么,竭尽全力也无法飞翔。那时,我还不认识J.D.塞林格,没读《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们衣食无忧,感伤什么残酷青春呢?可我们分明看到,汽车驶近,车轮冷冷的压过一排娇艳的花朵,那种无情的破坏与强大的压迫感。冰冷幽蓝的画面,空洞梦幻般的音响与飘渺的女声吟唱,怪异梦幻。感受到无助、挣扎、破碎和痛苦,心里也有一个黑洞,不被了解,欲填不满。一些自己都没发现的伤痕,不知何时会隐隐作痛,直至把你勒到几乎窒息。由此明白,我们都不是向阳花般的孩子,我们的心里有黑暗的部分,比起虚妄的美好,更愿意看到虚妄背后的丑陋,那至少是真实的,提醒自己不要躺在蜜糖的毒药里。
麦田里的守望者我也没有想到,当我们坐下来,耐心的抽丝剥茧整理我们的精神世界,溯源与父辈们的羁绊,竟然也看到累累伤痕。回到热衷交钱的原因,你喝光了杯子里的奶茶,说,我们换个靠窗位子聊吧。
落地窗外霓虹闪耀,夜幕越来越深,像深蓝色的丝绒流泻下来,上面悬着一弯快融化的明月。咖啡馆接近打烊,侍应终于放弃在意我们是不是点了东西。情侣们都已离开,还剩几个深夜工作的人,桌上摆着平板电脑和笔记本。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我静静的注视你,你从小肉团长成了白雪公主,从父母遗传下来的高挑身材,白皙皮肤,又黑又密的长发,还有如星星般明亮的眼眸。
我依稀记得你出生的那个家的味道,因为我喜欢去那里。它座落在城市最喧闹最肮脏的集市中,却使人无比羡慕,那是你父亲单位分配的房子。每次去你的家都会经过恶臭的水沟、踩着腐烂的菜叶,穿过腥膻味的空气,那条街好似永远都没有人清扫,人们也不会在意它是否已经臭到无可救药。你家楼下是一个屠狗市场,屠夫拿着蓝色火焰的喷枪对准被宰杀剃毛后的狗,发出滋滋的声音,皮毛的烧焦味。我每次必须小心翼翼的跨过狗的尸体,踏着油腻乌黑的阶梯,尽快到达另一个世界。
你的家温馨明亮,还有电视机,那个四方的小盒子,里面会蹦出跳舞的小人,可笑的动画情节。你的母亲十分漂亮,与瘦弱的我母亲不同,她高挑而丰腴,脸盘如圆月般动人,唇红齿白,鼻梁高的像外国女人,乌黑卷曲的长发温柔的伏在肩上,在柔滑的丝质睡衣映衬下,皮肤似出水的豆腐一样细嫩,说话也大方热情,每次见到我都能感受到她从内心表达出来的喜爱与欢迎。
那时我见到许多黄色、白色的胶囊散落在你家的梳妆台上,包装瓶子上全是外文字母。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叫精华素的护肤品,来自法国,我的母亲还只在冬天才用雪花膏。
你的母亲理应是骄傲美丽的,她使我想起木莲花,你见过吗?早春三月盛开,满树的硕大花朵,有的雪白,有的紫红,纯粹而高贵的颜色,花瓣不多,每一片都延伸绽开到极致。木莲树开花时见不到一片绿叶,它逼迫你臣服在极致的绽放时刻里,将美丽开到荼蘼。
你的母亲和父亲真是一对璧人呵!我默默想着,开心的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电视,再时不时看看你,逗逗你,在你家渡过幸福愉快的一天。你肯定不记得了,你安静的沉睡在柔软的小被子里,鼻翼微微颤动,睡梦中露出甜甜的微笑。
我一点也不想回忆破坏你甜美微笑的争吵,记不清是哪一次开始的。你的父亲很少回家,你的母亲也从美丽优雅的女人慢慢变成歇斯底里的怨妇,然后是争吵,你的父母气场都很强大,战争也没有那么简单的结束。我多么希望你的家回到过去的温馨甜蜜,男人和女人都停止互相指责,言和拥抱。
最后一次从你家离开,是被父亲接走的。你父母刚刚经历完一场争吵,我和父亲面对面的站在放电视机的角落,他和我仔细说了写什么,我早已忘记,我盯着旁边冰冷的屏幕发了很久的呆,大概是预感我可能再也无法这样轻松愉快的跑来看你,你的家就要破碎了。同时,我又为你感到一丝丝侥幸,你还睡在襁褓里,无意识这一切的发生,不幸中的万幸。从此,我最怕的事情,就是父母吵架,虽然他们从未停止过。
麦田里的守望者你开始了和母亲的生活,和外婆的生活,和奶奶的生活。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大人们想的最多的是温饱,是维持家庭的正常开销,母亲也要不知昼夜的工作,于是,我们成了迁徙的小孩,我们没有失所,却一直在流离,你比我更甚。可能是你记事起就接受了父母分离的事实,你从小就懂事,听话,性格温柔像绵羊,与你父母的性格竟然截然不同。
你成了你的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远远重于她自己的人生。她明白要给你更好的生活,需要许多钱,和那时候多数南下的人一样,去广州深圳掘金。你的母亲年轻美丽,工作认真细致,寻到一份好工作并不是太难,她每月的工资几乎全数往家里寄。
也有条件不错的人与你母亲交往,她都一一拒绝,终一次,她也有点动心,回家小心的询问你:“崽崽,你想不想跟妈妈去深圳?”你年龄小,喜欢熟悉的环境,也不知道深圳是什么地方,不愿去。你母亲得到你的答案,狠心切断了感情,再也不提。
开始了解你内心的伤口是那一年冬天。我一直都以为你没有受到父母离异的伤害,虽然分开了,你的父母也分别给予了你爱与温暖,长辈也加倍疼爱你。在他们的鼓励下,你找到自己热爱的专业——美术与设计。你就那么笑容灿烂的一直成长着,一切都显得云淡风轻。
那个冬天,我的工作失意,跑到你大学的城市散心。我们结伴去攀登冰山,洁白的雪,蓬松轻盈如粉,覆盖整个山谷,晶莹的千年冰川瀑布和干冷无比的空气包围着,这旷世绝尘的风景好像使我们的灵魂抽离了身体,心胸瞬间舒展开阔了似的,傍晚我们在山脚下泡温泉,湿漉漉的夜色里,有一轮披着烟霭的月亮,烟霭突然散开,月亮圆的完美无缺。
”姐,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多痛苦。“你突然对我说。
”什么时候?“我惊愕的望着你。
”在发现不是妈妈给我描述的,另一个世界出现时。“
你说母亲是你的偶像,她是如圣母般坚强温暖的女人,你深深的依赖她,信任她,是她决定放弃自己的幸福来给予你全部的爱;是她温柔的鼓励使你有勇气重新开始,是她在艰难中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是她支持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她就是你整个世界。她同时也不停的告诉你:“你要爱你的母亲如同母亲这样爱你,你要永远与我一起,谁也不能抛弃谁,世界是残酷的,人心是不可琢磨的,外面危险得你无法想象,你要变得强大,独立,不依靠男人也能过得体面。你要努力学习,努力赚钱,妈妈以后等着住你买的别墅......”
我也记得,读书时候的你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花很多时间在学习上,你担心玩得太久母亲会责问,作业来不及完成,事无巨细的回答母亲的每一个问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隐隐觉得,你的身上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沉重,但表面完全看不出来 。
我没有见过你真正的,放开的、彻底的、发自内心纯粹的快乐,我多么害怕你变成被扭曲而幻灭的悲剧少年汉斯(德国作家黑塞《在轮下》主人公),还好你遇见了画笔。
我明白你的痛苦,在成长的曲折中,越来越沉重的母爱渐渐使你感到窒息,母亲把你当成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她当然没有意识过这样的爱是压迫的,年轻时的倔强与率真使她受过伤,碰过壁,她理所当然的警告你世界的黑暗。
你从小就把手上拿到的每一分钱都第一时间交给母亲,从来不乱花,你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赚钱,你越努力想达到她的要求,越无法控制得失,你迷失了自我,到底是为母亲而活还是为自己,自己和母亲难道不是一体的吗?原本自信就不足的你反复陷入困兽的折磨。
”有一次,我和做心理咨询的朋友聊天,竟然嚎啕大哭。“你动情的诉说着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流,它们不断从眼眶里掉下来,无法控制。“
每当你们发生矛盾,母亲对你说出:”我就知道你开始嫌弃我,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不要妈妈了,我当初为你放弃了那么多......“你就无比痛苦,你心中的圣母倒塌,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东西消失,还有无法承受的爱使你终于崩溃,感到人生绝望,仿佛被抛到生活的最底层,被深爱的东西折磨困住,恐怕是最无可救药的悲剧。
不知是因为血缘的关系,还是我们喜欢靠近艺术和文学,我们的心深处总有一颗坚硬的核,哪怕生命遇到最黑暗的时刻,仍旧看得到微弱的火光,这种坚硬而光明的力量终使我们不至于走入歧途。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情感浇灌早使你与母亲融为一体,你明白母亲年龄越来越大,思维固化,改变很难,你没有自暴自弃,逃避现实, 而是正视家庭与自己的问题,试着解开心结。包容,理解,增加与母亲的沟通。
“我一点也不后悔与你爸爸结婚,因为生下你是我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也是最幸福的事。”你微笑着对我说出你母亲和你说的这句话。也是我们今天谈话的最后一句。
凌晨一点,服务生开始进行打扫,音乐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停止,除了刀叉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四周安静得使人有些不自在。我们这样舒服的坐下来,总是会想念些什么,窗外仍旧灯火一片,月亮被云霭追上,世界变得扑朔迷离,难以把握。
写到这,桌上恰好有一本喜爱的青年作家张悦然的新书《茧》。书封面有几句话赫然入目:”真正的爱,是明白爱你有多难,还选择爱你,真正的长大,是知道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同辈、父辈、祖辈,与我们是阻隔不断的牵引,三千里路的远,远不过我们成长的曲折。
麦田里的守望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