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孩子，也有这么不要脸的时候啊。
看着眼前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王猛，林菁冷笑了一声。因为王猛的出现，这场同学聚会变得索然无趣，而随着王猛觍着老脸一口一个“林总”，然后一杯一杯的“自罚”，酒桌上的气氛甚至变得有些诡异。
不过再诡异，也诡异不过林菁的高中生活。
高一开学不久，老师用“个子高”这个万能理由，把林菁调到了教室倒数第三排的位置，但同时保留着她学习组长的职位，实际上是以这个为理由提醒林菁的父母：该有点表示了。
每个班的最后两排，都是不学习只会打架滋事的学生们的天下，林菁平时唯恐避之不及，现在正好调在他们前面，自然不乐意得很。她个头并不算很高，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上水平，找老师求情未果，只好揣着委屈回家哭。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企业员工，只知道凭本事凭技术挣钱，在人情世故上向来木讷，并没往“表示”这方面想，以为是女儿成绩波动惹老师不悦，也只好安慰着“好好学习，下次就调回来了”，稳定军心。
问题学生平时无心学习，但又畏惧老师的惩罚，每天为作业和课堂提问发愁。看林菁调到后面，都感觉得了一张免罚金牌，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林菁的正确答案。林菁成绩好，心气高，从不外借作业，更从不当他们的“智囊”，专心学习只希望能调回到前排。每天早上收作业的时候，谁没交谁抄袭一并如实记录，按规定每月提交给老师。
王猛向来看不惯这群人模狗样的“优秀学生”，对林菁这样的更是烦不胜烦。有一次老师作业催的紧，王猛火烧眉毛，找林菁借作业又遭拒绝，便彻底惹火了他。
“你他妈故意让老子不自在是吧？信不信我整死你？”王猛怒火中烧，一脚踹翻了林菁的课桌。桌子上书本水杯撒了一地，林菁吓得大叫，动静太大引来了班长，班长马上告诉老师，结果是王猛在教室最后一排罚站两个礼拜。自那以后就算结下了梁子。
教室最后一排有一个同学，外号“大哥”，这个外号里包含着同学们的“赞叹”：校服袖子乌黑透亮，由于肥胖，身上常混杂着汗味和脚臭，让走过的人都不由皱起眉头。他少言寡语，性格憨厚，常被人调笑，都不往心里去。天气渐热，他便伸出胖手，洗脸一样，在汗津津、满是痘的油脸上一抹，借着汗水蒸发给自己带来一丝凉意。王猛见了，咧了咧嘴。
第二天，林菁一进教室，就听见王猛和后排的同学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一见她来了，王猛带头喊了一句：“大嫂”，一群男孩子“哄”的笑出声来，伴随着起哄，一声声“大嫂”连绵不绝，引得全班同学都回过头来。
那个年纪的孩子，用不完的精力被无聊的课业压住，一旦找到出口便毫不犹豫的喷薄而出。而这样一个“八卦”自然让所有年轻人都振奋起来，这一句“大嫂”将昨晚睡眠不足的疲惫和压抑一扫而空，一下子就成了当下最管用的兴奋剂。
多少年前在街边书摊上看来的老套故事，混着老古董的陈旧气息，终于有了再次出场的机会，王猛和同学们燃起了再创作的激情，花样编织着脑洞。不出一个上午，林菁教室所在的一层楼就全部传开了。
林菁好像随时都能听到后面有人窃窃私语，讲述着“大哥大嫂”的风流韵事，一次两次可以无视，三次四次就引来了林菁的愤怒，在气急败坏的否认之后，却反倒给自己贴了个“恼羞成怒”的标签。身边的同学们调笑着说“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哈哈哈爱情价更高”，便继续编织“大哥大嫂”的谈资，在紧张压抑的学习中找些乐子。
林菁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实在气不过，忍不住拿课本挡住脸，悄悄哭起来。王猛眼尖，马上发出夸张的惊呼，紧接着一把抢过课本，让林菁羞愤发烫、还带着泪痕的脸颊露出来，清清嗓子，高声向大家宣告：“都别说了都别说了，咱大嫂都生气了，小心社会你大哥，拿鼻涕糊你们脸上。”和周围的同学们对视一下，一群人高声笑起来。
放肆的笑声淹没了林菁带着哭腔的骂声，林菁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被称作“大哥”的男孩子，听王猛这么说，实在忍无可忍。抄起一把凳子直接砸了过去。王猛正笑着，看着凳子朝自己飞了过来，只来得及双手护住头部，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空气一瞬间凝固了，周围人安静了下来。王猛知道事情闹大了，闭上嘴不再起哄，看热闹的同学们也都散去了。
但是，一个八卦总能持续很长时间。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们自然对所有事都有着诸多好奇。林菁如芒刺在背，饱受煎熬。每天都能听到后面有人轻声议论“大哥大嫂”，指指点点，不知情的人用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林菁，乐此不疲。
过一阵就好了。林菁告诉自己。她一天一天数着日子，挨着时间，每次听到放学铃声，都如获大赦，迅速离开学校。好在“大哥大嫂”的八卦，随着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悄然消失了。
林菁收拾心思进入高二，可却舒服了没几天。有一天，当她经过教室最后一排，路过一名男生的身边。突然听到那人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他挑着眉毛，龇牙咧嘴，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随即周围几个人哄笑起来，还夹杂着起哄的声音。
林菁有点慌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自己脸上身上哪里不够得体，马上回到了座位，掏出小镜子照照，什么都没发现。林菁之后悄悄问了跟自己关系比较好的女生，是不是身上脸上哪里沾了东西，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可是这个情况并没有停止。后排的男生好像突然之间都在有意躲避她，她一路过，身后就又是那些熟悉的调笑声，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甚至有一些人，每当她经过的时候，故意做出夸张的怪状，恶意满满。
人最怕自己成为异类，被同类奇怪的眼神和唏嘘声所排挤。被同类所认可，这大概是本能的需求。如果一直遭到这样的待遇，谁都会饱受折磨。在第N次遭受到这样满怀恶意的眼神，林菁终于忍不了了。巧的是，林菁爆发的对象，恰好是王猛。
“你有病吗？我惹你了？！”
“你自己姨妈都漏了，还有脸喊？”王猛转着笔，嚼着口香糖，一边抖着腿一边说。原来有一次，林菁生理期不小心弄脏了裤子，本来拿着宽大的校服遮盖住，想要中午回家去换，却不知道怎么的被他看见了。
王猛一句话，瞬间点燃了周围学生的激情，他们一边笑着闹着，一边佩服王猛的妙语连珠和莫大勇气。他一瞬间成了焦点，在同学们的连声赞叹中得意洋洋的看着眼前这位好学生。
紧接着，王猛蹭着成为焦点的“热度”，不紧不慢补了一句，“一个姑娘家，你恶不恶心？我知道，好学生嘛！忙着学习，哪有时间管这些小事？”不出意外，又引起了一波轰动的浪潮。
找足了存在感，王猛心满意足。留下不知如何收场的林菁，在周围人“咆哮姨妈”的称呼中，默默回到了座位。在那之后，每天林菁都努力无视着周围的调笑和起哄，忍受着各种异样的眼神和夸张的行为。她曾向母亲哭诉过这件事，然而未曾感同身受的母亲，不能理解女儿突然的纠结，反倒责怪她一天不学习老整些有的没的，林菁一看，只能闭上嘴。
林菁是嘴笨的。没有别的小姑娘伶牙俐齿，灵敏机变；不会说好话做好事讨老师欢心，让老师把自己调回前排；不会巧妙地化解这样的尴尬境地，只能顶着嘲笑和戏谑，还有充满恶意的议论，继续做回自己这令人讨厌的好学生。
与此同时，她必须小心谨慎，避免有任何可以拿出来调笑的地方。林菁害怕这伙人，他们总能准确找到别人可以攻击的弱点，然后毫不犹豫的讥讽嘲笑，死缠烂打，你若敢跟他们有任何瓜葛，任何摩擦，他们都能揪住死咬，永不放手。即便是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能无中生有，然后以假乱真。
直到高三，班级一律按照成绩分配座位，林菁这个好学生，才终于调回前排。有了和优秀的同龄人并肩作战、赶赴高考的机会。人这个物种，说来也是有趣，越是优秀，反而越是简单，有着做自己的自信。
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同伴面前犯蠢出糗，然后互相吐槽，但却从不会伤人。高三的紧张气氛中，林菁和他们一起苦中作乐，忙里偷闲，互相开一些幼稚有趣但让人心中畅快的小玩笑，然后在“智障儿童欢乐多”的自黑中继续为梦想而战。
林菁未曾想过，“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在自己身上，竟以这种奇怪扭曲的方式呈现出来。如果未曾见过天堂，便能安然呆在地狱，所以她开始了拼命模式，生怕自己的成绩有一天会掉下来，再度被老师调回后排那个可怕的位置。然后她考到了一所优秀的大学，一路努力，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奋力打拼，风风雨雨十几年，终于成了今天王猛口中的“林总”。
曾经的难过和无助，林菁到现在都记得。聚会的宴席上，她看着王猛表演，脸不变色喝着自己的茶。王猛好话说了一箩筐，罚酒喝了十几杯，硬是没收到对方任何一句回应，实在是面子上挂不住，便陪着笑借口去了卫生间。
王猛的老婆张晓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张晓月和王猛林菁都是同学，当年王猛高中欺负林菁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但是和大多数人一样，知道归知道，她也只是在旁边看热闹而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张晓月没有兴趣替林菁辩护，更没有兴趣多管闲事——从小母亲就告诫她中庸之道，凡事不要给自己惹麻烦。张晓月凭着“自家各扫门前雪”的人生哲学，安然无恙到了今天。但是今天这事关系到儿子的未来，实在是中庸不起来了。
她陪着笑坐到林菁身边。
“小菁啊，你看咱们都是同学，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我替王猛给你赔个不是。但是你看这十几年过去了，咱们好歹也有同窗情你说是不是。”
“你跟他有情，我可没有。”林菁冷笑了一声，“这样的同窗还是别了，无福消受。”
“……是是是，当时王猛也确实太过分。你看啊，当时我们也都忙着学习，也没法帮你出头。”张晓月顺着她的话，“你看这不是，你受欺负那么长时间，学习还这么好，你看看我们，这埋头苦学也没学过你，这人和人啊，真的是不一样。”说着向旁边的同学们使个眼色，旁边的人忙着看热闹，也“就是就是”的附和起来。
林菁看了张晓月一眼：“我就是为了赶紧远离那些破事，所以才逼着自己更要好好学。”
张晓月见机行事，马上说：“对对对，要不是王猛，你哪能这么努力认真，然后调到前排，最后考那么好呢！到现在还当了大老板，咱们同学里就你最有出息了！”然后强行化解尴尬，套近乎一样干笑出声。
林菁拿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回头看着张晓月，过了一会儿，她笑了。
“可不是嘛，逆境使人进步。要不是垃圾人总是找我的麻烦，我还真不一定能学习这么好呢！”
张晓月一看更高兴了，她在心里佩服自己怎么就这么厉害，三言两语搞定了大老板，这下儿子的工作可算有了着落：“对对对啊！逆境使人进步啊！你看大老板的胸怀就是跟我们不一样，那什么，海纳百川啊！咱们同学之间，都要和和气气的，以前的事啊，过去就过去吧。你说呢？”
林菁没说话，面带微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张晓月看林菁没有反驳，马上再进一步：“古人讲究中庸啊，我看真的是没有错。吃亏是福，吃亏是福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小菁你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是啊是啊哈哈哈哈，晓月你可真是智……勇双全，王猛娶了你真是福气。”林菁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哈哈哈那可不！那我儿子的事……你看……？”张晓月出声试探。
“你说的对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就冲这句话，我敬你一杯！”林菁拿起桌子上的酒。
“哎好好好，咱们喝一杯！”
“你看你儿子有你们这一对父母，一定也是个干大事的，想来我公司工作啊~不可能，我不收的。”林菁眼看着张晓月喝了那杯酒，还没等她说话，就拍拍她的肩，微笑着说，“逆境使人进步，吃亏是福嘛。”
林菁在一群人的注目下拎起包，起身离席，走前回身妩媚一笑，“我还有事，不陪各位了，晓月和王猛的钱我掏了！你俩啊，可得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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