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那年读过一篇不长的小说,读的热血沸腾,当时已经计划好了一场完美出逃,甚至幻想出了大部分细节,有卡车,驾驶室里漏出的汽油味,滚烫的柏油路面,还有出来疯抢苹果的村民。这个计划短暂而辉煌的在我脑子里停留了一节数学课的时间,后来就再没出现过。
后来的四年里,我也走过一些地方,我把这些经历统称为旅行,因为他们都和曾经的计划差了点意思,虽然充满愉悦和美景,但就是因为安排的太妥当,不够诱惑,少了点曲折和荒谬。
终于,在21岁的这个寻常的春天,为了一场没什么信心的考试,我却总算补上了17岁时那个被我命名为“一个人出门远行”的计划。
出发那天是阴雨天,雨水横着扫过车窗,麦田在尽头的浓雾下面,成片的暗绿色有一种伸向天上的势头。到北京反而天晴起来,我下了高铁,直接将行李扔在地上,把外套随便一团塞进背包,无所顾忌地走在街上,视线前面的几团花挡住了大厦,我开始琢磨午餐的事,一边琢磨一边在心里高兴,我发现自由跟在哪个城市没多大关系,而跟身边的人有关系,走在无人看管的路上,没人认识,没人评价,我像个人海的潜泳者,在人群中一边销声匿迹,一边释放着心里的洪水猛兽。
中午我在住处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吃饭,走进去的时候只有一桌人,我也没留意,点了菜之后就开始拍一些店里的陈设。然后从身后传来一个外国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句中文。原来坐在角落那桌是老板和他的朋友,老板叫我过去帮他和外国朋友也拍张照,拍完后送了我一杯酒。我坐在餐馆照片墙旁边,墙上贴满了来这家店里吃饭的人的照片,我扫了一眼,还有孟加拉驻华大使之类的人物。外国朋友走过来让我找找照片里哪个是他,还跟我讲了他和这家餐厅长达五年的悠久往事。我说:这里让我想起芝加哥有个热狗店,就是奥巴马一家去吃的那个,也有这么一面名人墙。老板说:等会给你也拍一个,挂墙上。
我们仨就真的合了影,或许我现在已经在墙上了。
后来我闷头吃我的意面,喝这杯不知道叫什么的酒,一口酒一口柠檬可乐,打的嗝直冒泡泡。忽然我听到外国朋友对老板说:Elle est si jolie.(她可真可爱) 我触发了神经一样抬头对他说:Merci!(多谢) 外国朋友的眼睛明显放大了5毫米,他问我:Tu parle francais?(你也讲法语?)我吓得赶紧圆回来说:Je parle un peu, il est tres difficile!(我就整几句,这玩意太难了)老板跟我说,外国朋友是法国人,就在隔壁公司上班,不会讲中文。我说,再没有这么巧的事了,我就是来考法语的。我跟老板一问一答地聊了会,法国朋友问我:这家伙是不是在讲我坏话?我笑着答:你猜对了。法国朋友又说:不用带他玩,他不是什么好人。
后来热情的法国朋友执意为我的午餐买单,并点了一个提拉米苏作为餐后甜点,还在自己喝的脸颊泛红后不停地给我倒甜酒,我说:喝蒙了明天你替我考试。他说:没问题。
我原本准备吃完饭就走,法国朋友见我收拾东西,给我发来一条微信说:Don't leave me alone with that guy. 我又重新放下行李,和他坐到一张桌子上,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 ,他问我以后怎么打算的,要不要找工作,我说:我对未来没什么谱。他说:永远也不要对未来感到害怕。阳光透过沿街的窗户照进来,穿过玻璃,穿过举在手里的酒杯,穿过冰块,照在法国朋友的脸上,他脸上一直挂着笑,不是那种挤牙膏一样挤出来的笑,而是像四月的柳絮一样的笑,我感到他的脸上偶尔有风吹过。
我离开后法国朋友给我发了条消息,大概意思祝我未来好运,我回答说:I will try my best. 他很快回过来一条:Don't try your best, Be one of your best. 我承诺他夏天会再回北京来,他说,我会拥有一个美丽的人生。
暮色降临后我去李健常去的餐厅打卡,餐厅藏在一个外交公寓深处,我找到他曾经坐过的沙发坐下,背后是东北虎抱枕。我看到了他从云南凤羽小镇带回来的茶叶和红米,写着他歌词的茶包,印着KEEP ON LIJIAN的水杯,还有红酒,一墙完全叫不上名字的红酒,一墙像等着领导检阅一样的红酒。吃饭的时候隔壁桌坐着三个女律师,很年轻,皮肤在灯光下显得吹弹可破,她们一直在谈论和法国人的案子,我想这一趟真就和法国杠上了。我对于没有偶遇李健这个事一直耿耿于怀,走之前我问店里的姐姐:李健老师最近有来吗?姐姐说:李健老师最近常来,但今天没来。后来我一边走在回去的路上一边安慰自己,就算见到李健,我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脑子不太正常的粉丝罢了,未来哪天说不定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面前。一通自我催眠之后,连晚风都清凉了不少,月光照在工体西路上,不像洒了满地的盐,像白砂糖。
住的房间很闷,我拿着资料坐到酒店吧台吹风。青旅的吧台围成一圈,我出去的时候有个男生在吧台里弹琴,脑袋靠在椅子背上,腿蜷着搭在桌子上,和弦拨得很轻,弹的yellow,我小声跟着唱了几句,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看桌上还放了一把琴,就弹了首黑鸟,那男生转过来问我:平时弹指弹?我只点点头嗯了一声。在大厅没呆多久我就回房间了,过了一会有人给我发来消息:是弹琴的吗?我知道是吧台男生,我说:是我。他说:出来弹琴啊!我说:明早考试,明晚弹琴。我知道了他叫宋昕晨,是典型的我们这代小孩的名字。
然后费爹打电话来,说要一起吃顿饭,我由于和鑫鹏哥有约,跟他说这次就不见面了,费爹说,来北京不见面容易落人话瓣儿,我说不会,这次铁定是我的问题。费爹让我好好努力,以后读研去个好吃的城市,这样他年年去看我。我说:好家伙,你这么多年不来看我就因为郑州不好吃?他在电话那头笑,我在这头笑。
挂了电话我很快就睡着了,北京的第一晚很热,后来又有点冷,梦里我睡在一个古堡,古堡外面有狄仁杰和李元芳。
第二天上午的考试很顺利,下午按照原计划我去了雍和宫,把该办的事办了,晚上跟鑫鹏哥约在小吊梨汤见面。我们坦诚的聊着天,说在学校的事,说往年的遗憾,也偶尔聊到未来。鑫鹏哥一个人在北京实习,好像瘦了一些,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在北京实习和旅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每天早上一睁眼就非常难受。我能感觉到他正在被浓雾般的压力和未知感包围,我跟他说我早就对北京没有执念了,因为我慢慢知道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不是遍地的工作机会,也不是一线大城市那种上层生活的体验,我想过有闲暇的日子,那种既可以守着家人,也能在周末去山南海北的日子。人生是不断与“理想的自己”攀比,而不是生活在和别人的比较中。在这方面我俩达成了共识,我们不停的干杯,然后一起去了什刹海,河灯点亮了湖心的黑夜,一排小酒馆把树叶染成彩色,钓鱼的大爷安稳的坐在湖边,头发丝上都是灯光的颜色。我们随便找了一家酒馆坐下,吉他手长得很像罗大佑,主场乐手沉浸地唱着,酒吧里的鼓点声震耳欲聋,我和鑫鹏哥大喊着聊天,虽然听的半清不楚,但仿佛已经深入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洞穴,只凭神态就能猜个差不多。
我原本准备换一家旅店,但想到前一天对宋昕晨的承诺,我又回到青旅,结果吧台没人,我在心里埋怨了一下他就准备回屋睡觉。刚躺好就收到宋昕晨的消息:“弹琴啊。”我一看时间,23:00,又一想,天高皇帝远,玩美了再说。我蹬上裤子跑到酒店大厅,他正躺在摇椅上弹着几个和弦。他甩给我一本吉他谱,里面的谱子全是自己印的,里面的歌我很喜欢,和我的歌单重合了百分之八十。他也追Live house,今年五一能见到朴树,我好一通羡慕。他也四处旅行,喜欢动身去不同的地方。说实话他挺像李诞的,我是说整个人的气质,有点艺术家的气质,也有冷不丁的幽默,而且脑袋很圆。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做编曲,在邢天溯那里做过,我说以后想见李健得让他引荐。那天晚上我们弹到凌晨一点,有很多住店的客人也在旁边听,一边听一边喝啤酒,最后,我唱了一首《南方》作为晚安曲。
最后一天是临时加的,我本来准备考完就撤退,但就是突然不想走了。上午我骑了8KM的自行车,去景山公园。景山公园里全是老人和孩子,牡丹团团簇簇,和洛阳的差不多。花瓣在露水的浸泡下显出醉意,白塔在远远的浓雾下面,被朱红的房檐衬得更加纯净。我登上景山公园的山顶,就那么静静的站在紫禁城高处,站在故宫的中轴线上,雾气从脚下升起,鹰划过黛色的远空,飞过我的头顶,这一瞬间我听到了心中震耳欲聋的寂静。
临走前我又回到后厨意餐吃午饭,主要是为了和老板道别,他跟我说今年夏天还在这见面,到时候叫上法国朋友。回旅店收拾好我就准备悄悄离开,结果宋昕晨就坐在吧台里,他问我:上哪去?我说:要走了。他又问我:走哪去?我说:回家了。我又说:没事,下次来还住你这,晚上咱俩还茬琴。他说:我下个月就不在这了。他叫我把包撂下,晚点走,我停了几秒,想着管他呢,走不了就再住一宿。我绕到吧台边上,重新坐下,把吉他拿过来随便弹着某个曲子,但心思完全没在琴上。我问他:你离开北京上哪去啊?他说:去南方,杭州吧。他又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去北方,西安吧。他说:西安不错,有阿房宫,还有秦始皇。旁边一个客人头也没抬说:真的假的,你见过秦始皇啊?宋昕晨说:你扯那个干啥,我连我爷爷都没见过。
聊了一会,皓哥过来了。我跟皓哥没怎么说过话,但头一天我弹琴时候他总搭茬,我换个曲子他就猜歌名,就是没猜对几首。他长得很清瘦,不张嘴讲话的时候像个纯粹干净的学生。但只要一开口,我就得全神贯注的听,我说他讲话像卡姆,说一个字带出来俩字,真不把舌头当自己的,说得昏天黑地,乌漆嘛黑。皓哥让我猜他多大,我说反正是90后,皓哥又让我猜宋昕晨多大,晨哥赶紧插一嘴,说00后。我还真信了,我说,不许蒙人啊,蒙我你是啥?皓哥说,蒙不蒙你他都是王八犊子。宋昕晨跟我说,有时间让我去宁夏玩,宁夏有沙漠,还有中国的东非大裂谷。他说,宁夏前一段还在某个遗址里挖出来了前辈。我笑了,问他:你是不是想说挖出来了祖先?他说对对。在座的都笑了,好像把这一年的笑声都用完了。最终,最终,我和朋友们说江湖再见,他们和我挥手告别,然后开始吃这个月的第60顿外卖。
离开北京后,我感觉自己生命的无花果树变得更加枝叶繁茂。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清淡的早晨,不会厌倦在狭窄小巷里穿梭的黄昏。那些在食物中穿梭的侃侃而谈,对彻夜不眠的跃跃欲试,都蓬勃地长在我生命的树上。风吹摇曳。
这趟行程可以被称为“一个人出门远行”,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交代。我渴望遇见,甚至蓄意制造遇见,我绕了很多远路,在大街上无所事事。我的心灵深处满溢着不后悔、不恐惧、不骄傲的平稳情绪,我的鞋底亲吻着路面,帽檐上装满雨水。
“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了黄昏的头发。”我会不断在路途上迎接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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