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6岁。
那天,那个清晨,我就要上学了。
但我有心思。折腾了一宵。
天没有太亮,我就一骨碌爬下床来。不敢开灯,估摸着套了一大一小两只鞋,高一脚低一脚地摸到了堂屋间。我看到妈妈已经坐在灶台后面烧火,火正旺,妈妈用手在额上一捋,那一抹枯黄的刘海就被汗水粘在额角上,恰好把妈妈的眼睛露在火光下。我分明看到又有泪滴挂在她布满绉纹的眼角。我软软地拥上去,像只小猫,偎依在妈妈脚下。
“妈妈!”我轻轻地叫一声,好像害怕把妈妈惊醒。我抱着妈妈,仰脸急切地在妈妈的脸上搜寻什么。我恐惧,我担心,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让很久没有流泪的妈妈,从昨晚流泪到天明。所有关于上学的憧憬与雀跃,从昨天半夜发现妈妈悄悄落泪起,已经被击溃得无影无踪。
这是在那个年代。在长江下游这个极为闭塞的村落里,一个落难的当年的志愿军女兵,以待罪之身,带着她的四个孩子,在这里劳动改造,苟活于世。外公的家族,曾经是黄浦江边上的世家。妈妈快从医科大学毕业的时候,恰好赶上抗美援朝。当这个美丽的少女已经一身戎装,随着大军过了鸭绿江、一口气打到三八线时,被蒙在鼓里的外公外婆,才从军代表送来的喜报里,得知这个宝贝女儿已经投笔从戎。命运造化,妈妈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领着四个儿女,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里,苦熬岁月。干不完的农活,无何止的批斗,妈妈早已不复当年的英姿飒爽。
四个孩子里,作为老三的我与妈妈最贴心。可能是我太粘妈妈,可能是我太敏感,在我的世界里,妈妈是生活和生命的全部。我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妈妈了,我如何活下去。每天晚上我会紧紧搂着妈妈睡,半夜只要醒来,我第一件事,便是用手去试妈妈的呼吸。我担心妈妈会突然死去,无数的恶梦,都是妈妈死了,我每每大哭着从梦中惊醒。
妈妈一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一手擦掉满脸的泪水。
“好好的呢,你这淘气鬼,就你人小鬼大。今天开学了。你可得好好用功。”
妈妈起身到锅台上,很麻利地摊那种葱花饼。前几天就听到邻居的大娘与妈妈唠,说开蒙的小孩吃了葱花饼,会非常聪明,甚至文曲星附身。妈妈也信这个。瞬时,屋里飘满了扑鼻的葱花香。
哥哥们与妹妹起床了。今天早饭特别早,因为妈妈要早早送我去开学。
我们无声的围桌而坐。每人一碗山芋粥,妈妈腌制的咸菜,一直是当家小菜。今天只有我特殊。我有两只鸡蛋,一碟葱花饼。
我吃不下。我心不在焉。我没有食欲。我盯着妈妈那张还是很好看的脸。内心无比煎熬。
“妈妈,有什么事?我想知道。”我拖着哭腔。
“你这孩子,净乱扯。快吃快吃。上学了,都是小学生了,要听话才是。”妈妈一把拉我在怀里,拿起鸡蛋磕了剥好,放在我碗里。又挟起一片葱花饼,送到我嘴边。让我张嘴。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我放下筷子,捉住妈妈的手摇着,妈妈!妈妈!
不祥的预感,紧紧笼罩着我。妈妈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两个哥哥也意识到什么,一齐发怔,地眼巴巴地盯着妈妈。连刚会说话的小妹妹,今天也一改往日任性,安静得像只小猫。
“怎么啦,你们这帮小家伙。来来来,把葱花饼分了,大家一起吃,你们都得好好念书。”妈妈把部队的口头禅带到了家里,喜欢叫我们小家伙。以往妈妈的“小家伙”一出口,大家会刹那欢呼闹腾起来。这个早晨,我们四个孩子心思重重。妈妈夹过来的葱花饼,咬在嘴里,无声无息。
天大亮了。妈妈带我去开学。那小学离家不远,约二里地。
太阳懒洋洋地出来了。云烟一般的薄雾渐渐退去,碧绿的原野上,星星点点的稻草屋顶的农舍,像雨后冒出来的一把一把的野蘑菇。淡淡的炊烟从各家飘出,鸡们咕咕地开始涌出。远处一两声狗吠乍起,刹时大狗小狗彼此应和,一时不绝。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里,秋风微起,成熟的谷穗如滚滚波涛,悉悉索索,如叹如息----
“呱咕-----”“呱咕-----”
布谷鸟幽怨的啼叫,一下子把这个早晨所有的风景、声音、味道与我忧思忡忡的心串在一起,让我慌乱的内心越发沉重。我担心我的上学与那个折磨着妈妈的坏事有着直接的联系。我担心会因此失去妈妈。瘦小的我紧紧牵着妈妈的衣角,想努力跟上妈妈的脚步,又下意识地把妈妈往后拽。
终于到了学校。妈妈牵着我的手,在乱哄哄的人流中,找到小学一年级的报名处,帮我报上了名,直到把我送到班上。一个有着阔大脸盘的女老师接下我,笑呵呵地就打发妈妈离开。
妈妈推开我紧紧拽着她衣角的手。一步一回头向后退去。就要退到大门,就要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我一声长啸,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我瘦且矮小,只够得着抱着妈妈的腿。我紧紧抱着,仰脸看着妈妈,妈妈大颗大颗的泪珠打在我脸上。妈妈,我要回家,我不想上学了,我要跟你回家!
我们娘俩就这样抱着。我已经记不得后面是如何结束的。我只恍惚记得,布谷鸟一直在我们头顶鸣叫,我最爱听的那个“呱咕”“呱咕”,就像妈妈的平时的笑骂“淘气鬼”“淘气鬼”。妈妈的怀里,还有那葱香扑鼻-----
半年后,我才从大人口中得知。我上学的前一天,母亲以前所在的部队,宣布正式开除她的党籍与军籍。这致命的一击,差点让母亲彻底崩溃。母亲人生最惨痛的一刻,居然与我的开蒙奇妙地扭结在一起。那一个清晨,也成为我终身难以忘怀的一个瞬间。多年后,母亲彻底平反,恢复党籍与军籍的时候,我特意让妈妈给我烙了一锅葱花饼。一家人和着喜泪吃那饼,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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