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不知从何时起就飘洒着的蒙蒙细雨,从低沉而又阴郁,如同锅盖的天空中落下,仿佛葬礼上压抑的眼泪,又像被打湿了的骨灰,没有一丝初春细雨滋润万物的温暖,反倒让人感觉滴落身上带来几丝彻骨的冰寒。
我独自走在陵园的小径上,身旁是无数的石碑:名人们的高大巍峨,一尘不染;富人们的华美精致,堆满鲜花与祭品;在他们身后,是无数穷人的墓志铭,偏安一隅,孤独而死寂,宛若布满枯骨的坟场,宣告着被遗忘的结局,文明让我们远离暴尸荒野的境地,但凄惨的下场千百年来却还是一样。远处隐约传来包含懊悔的哭喊,好像钢铁森林里饥饿的昏鸦,惋惜着在上一处腐肉没有饱餐一顿的遗憾;撑着黑伞的祭奠者从我身旁踯躅而过,伴随着压抑的抽泣声与窃语,如同古典文学中描述的异教徒在咏唱邪恶而晦涩的咒语。但我知道,他们只是在诧异地低声谈论着我——这只身漫步于死荫之地的独行者。
我又何尝不想远离此地,但今天,是祭奠那曾经唯一疼爱我的姥爷的日子。
印象中的姥爷是一个慈眉善目但有些神经兮兮的老头:干瘦的而佝偻的体态,斑白而“倔强挺立”的短发,因为永远架着而在他高耸鼻梁上面留下深深印记的、厚如酒瓶底的老花镜;稀疏布满老人下巴的胡渣,好像年幼时无数次割伤小腿的荆棘;额头上层层叠叠的“丘壑”时而收紧时而张开,就像一双双嘴唇,在叙述着经历过的苦难,唯有看见我的时候才会全部舒展开来,如昙花一现般美丽而转瞬即逝。
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家里拮据,而我又不甚得宠,“妻管严”的姥爷不能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就只好一次次偷偷把我叫到家里,然后像变戏法一样拿出各种各样的零食,接着就坐在一旁摆弄着手指,笑着看着我狼吞虎咽,那一刻他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圣诞老人一般神奇;而在我闯祸时,他干瘦而佝偻的躯体永远挡在我的面前让打骂无法落到我的头上,他不甚宽广的背影,是我童年最温暖安全的庇护所。
小时候我是无所谓过年的,因为有姥爷就是年,在他家里的时候,他经常神秘兮兮地出去再回来,然后掏出一个缝缝又补补的旧帆布袋子,拿出无尽的糖果、零食与小人书,那个他从不离身的袋子,就是我童年记忆中的百宝匣、乾坤袋,装满了与老人息息相关的温暖记忆。这个一辈子只疼过我的老人,在我24岁那年初入社会挣到第一桶金、筹划着给他一个惊喜的时候,于国庆节灿烂的烟火中消逝,而多年奔波于学业的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去更多地了解他。
回忆戛然而止,我结束漫无目的的发呆,决定离开墓园,前往老宅,去看看生前这个平庸但伟大的老人生前最爱的事物,搜寻那个老人曾经存在的痕迹——自老人去世后,这已经成为我每年必然会履行的习惯,从24岁至34岁,尽管我已年过不惑,被岁月磨去了棱角、自尊甚至对老人的愧疚之情,却从未改变这个习惯,而到今天为止,恰好是我做这件事情的第十个年头了。
老人的故居就在他曾经工作的那所纺织工厂不远处的家属小区里,其实我并不喜欢这里,作为建国初期就注定了纺织厂工人最终归宿的老旧小区,随着建国后轻工业从支柱产业的地位落下神坛,就成了大批纺织工人一辈子寸步不离的地方。在这里我度过了许多个懵懂的年头,并随着自己的年长,见证了这片曾经繁荣的地区日渐腐朽,直至走向衰亡。
曾经惊世骇俗的21层巍峨高楼,现在已经在周边更加高耸的巨塔之间相形见绌,一如那些在我身边缓步“挪移”的、曾经笔直腰杆的老人。我叫得出名字的前辈,大多已经驾鹤西去,而叫的出我名字的前辈,或者在天国安息,或者在轮椅上慵懒地享受着最后的时光、或者痴痴傻傻连自己的儿女都认不出了。那经历过无数风波的红色砖墙,上面子弹留下的千疮百孔已经被灰尘所填满,那曾经难以逾越的绿色铁篱笆如今也只剩下一片锈迹斑斑,一切都散发着腐朽的味道,每次回到这里,都让我整个人更加颓废,好像将双腿放进了棺木中,在环绕在天空上方、不止何时挥动镰刀的死神阴影中恐惧而无助地前进。
老人昔日住所并不难走,绕过两栋门牌号都看不清的单元门后,我站在了每年我都会驻足叹息的门前:一切都与往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这门掉漆得似乎更严重了些。
摸索着掏出钥匙,凭借手感摸到那把属于老屋的钥匙,我吞了吞口水,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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