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 关于违纪和金川的记忆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而这篇日记中,就记录了我的一次违规经历。在我的前半生中,这样的经历非常多,因为我总是很抗拒一些形式化的东西,只想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就免不了跟不一样的人发生冲突。
当然,四十年后的我,已经不是这样了。我明白秩序的意义,明白秩序对群体的重要,也能理解和包容别人的行为,所以,我不会去挑战规则和秩序,也不会在小是小非上与人冲突。如果有些规则和秩序妨碍我做事,我就会脱离那个游戏,选择另一种适合我的生活。比如,我不会选择需要坐班的职业,也不会去当官,尤其不会担任什么实职,因为我需要大量的自由时间,去做我该做的事。简单地说,四十年后的我,虽然依旧保持个性,却有了不同的眼光、心态和格局,因此就有了不同的处理方式。
先来看看当年的我。
1981年6月25日 星期四 晴
今晚自习课,我没请假,就和同学去看电影了,但那电影却没什么意思,太不值得了。电影叫《情天恨海》,剧情很普通,我可以从头猜到尾,这有什么意思呢?更恼人的是,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我们遭到了学生会干部的指责。虽然被指责一下也没啥,但是,看电影有什么不好?他们为啥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他们其实心里也想看,但不敢看,表面上就指责我们。真是一群伪君子。
我不怕你们,也不想巴结你们,你们想说就说吧。我只知道,看电影也是学习,尤其对文科班的学生,更是这样。学文,是需要从创作中吸收营养的,他们没有理由指责我们。而且,面对他们的指责时,我没有示弱,我以嘲弄的笑声和不屑一顾的眼神反击了他们。在场的学生之中,也没人支持他们,大家都报以白眼和讽刺,这就是他们虚伪的结果。
我给表妹写的信,寄出去有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哪怕一个字都没有。是不是我信中有什么话刺伤了她?但我也没写啥呀,我只是说,现在的青年,交个异性朋友也没什么不好。这能有啥别的意思呢?她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有了异性朋友?还是觉得我有意想要刺伤她?我没有这些心思的,我的心是纯洁的。
我要去练武术了,暂写到这儿。
如前面所说,早年的我,有时是不守纪律的。
日记中的那天,原本要上晚自习,我却偷偷跑出去和几个同学看电影,而且没有请假,被逮住时,还当场对巡夜的学生会干部报以白眼,回来之后,又在日记里大发牢骚,说他们是伪君子。可见,早年的我,个性鲜明,也不受管束,定然是一个不受领导欢迎的人。
这是实情。
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包括工作的前十多年中,我几乎没有遇到过喜欢我的领导,虽然也偶有领导赏识我,但大部分领导总是会骂我,他们将这样的骂统统叫作批评。现在想来,他们当年的那种批评里,其实有很多侮辱人格的话。但在那个年代,上级骂下级,就算说再难听的话,也是很正常的现象。记得那时开会,要是哪次领导没骂我,我就会觉得很意外。从学生时代起,一直到在单位工作,这骂就不绝于耳,我也就习惯了。
一次,有个会算命的朋友说,领导不会喜欢我。我问为啥,他说,我命相中伤官,是典型的文人命。我早年也研究过算命,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看舅舅收藏的那些命书,而且一看就迷。但我从来不信命,我觉得我能造命。这也是我一直在修心破执的原因,我相信,只要一直修下去,自己就可以改变命运。
确实,当我修到最后,明白了,实现了超越时,我的命就变了,好些领导都对我很好,这说明我不再伤官了。
其实,你从我十八岁时的日记中大概也可以看出,早年的领导为啥不喜欢我——我一直很有个性,总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虽然也会反省,但只要我觉得那么做没错,就不会改变自己。我是那种典型的不听话的人。而凉州人对一个孩子,最好的评价就是他听话,可见,我这样的属下,领导们有多头疼。于是,他们就常常在会上批评我。就算他们知道,不管他们怎么批评,我也不会改变自己,他们也还是会批评,因为,不批评我,他们就管不了别人。这好像有点杀鸡儆猴的味道。那些巡夜的学生会干部也是这样,学生会派他们巡夜,就是叫他们管束那些不守规矩的学生,他们要是不管,反而是不对的。但是,过去的我不管这么多,只要我自己认为是对的,就不会过多地考虑一些别的东西。不仅如此,我还会巧言令色,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反驳他们。
比如日记里的这件事,虽然看电影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目的是让我更好地写作,更好地实现梦想,但学校里不只我一个人,规矩也不是为了限制我一个人的。我们那个年纪,正是玩心很重的时候,如果没有梦想,没有向往,就容易在娱乐上消磨时光。而在我们那里,像我那样,真正能自省上进的人,其实并不多。我们学校,是一个充满了“小猴子”的群体,如果没有规矩的约束,他们就会整天想着怎么去玩,最后不学无术,毕业后做了老师,更是会误人子弟。所以,我们不能完全排斥规则,反而要承认,无规矩是不成方圆的。最初的守规矩,不是为了扼杀你的鲜活、消解你的个性,而是为了约束你的猴心。它就像孙悟空头上的金箍一样,其目的,是让你向上,远离欲望的干扰。当你超越欲望时,规矩对你来说,自然就不重要了,你可以自主地选择很多东西,因为,就算没有规矩的约束,你也不会违反规矩。后来,我也给家人制定了一些规矩,比如每天必须五点起床,因为这样不但对健康有益,还能养成勤奋学习、珍惜时间的好习惯。相反,如果早上习惯了赖床,睡到七八点才起,一整天都会懒懒散散,做什么事都拖拖拉拉,这样下去,一辈子不知不觉就给耗掉了。
瞧,小时候不喜欢规矩,排斥规矩的我,后来竟成了规矩的制定者,多有意思。它说明,人确实是会变的。过去,你站在山脚下看世界,后来,你站在半山腰看世界,再后来,你站在山顶上看世界,三种高度,看到的东西怎么能一样呢?所以,很多人都跟小时候的我一样,都是用山脚下的视野,去衡量别人在山顶上看到的风景,于是才把一些东西当成约束,不懂得借助它的力量,去塑造一个更有定力、更清醒、更宁静的自己。其实,它就像孙悟空头上的金箍,有了它,孙悟空才能调伏猴心,否则,孙悟空就始终是花果山上的一只小毛猴,永远不会是斗战胜佛。
当然,不同的紧箍咒,其目的也不一样,最初,你可以自由地选择一个紧箍咒。比如,你想破执解脱,就选择修心的紧箍咒;你想当官,就选择官场的紧箍咒;你想做生意,就选择商场的紧箍咒。每一种紧箍咒,都是为了叫你守住一些东西,拒绝另一些东西,最终实现向往。不过,一旦你选择了一种紧箍咒,就要忍受它给你带来的痛苦。要知道,有些人之所以明知自己有啥毛病,却怎么都改不了,就是因为他们选择了一种紧箍咒,却又不愿忍受痛苦。于是,那紧箍咒给他们带来的,也就只有折磨了。
我虽然上了武威师范,但我选择的,其实是另一种紧箍咒。所以,我在行为上,跟很多一般意义上的好学生都不太一样。对那好,我有自己的标准。我的标准,就是人格。那时我也许还认为,守不守学校的规矩,是另一回事。这样无视纪律,无视集体,当然是不对的。
从我那时的捣蛋和巧言令色中,你还能看出,我的起点真的不高,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修出来的。所以,你要相信,只要真心去修,一切都可以改变。
这篇日记中谈到的表妹,是我二姑妈——别处叫二姨妈,我们那儿,把姨妈也叫姑妈——的女儿。二姑妈叫畅桂英,是我妈的二姐。她住在金川,那儿现在叫金昌,是全国著名的镍都。
写这篇日记之前,我一个人去了金川,那是刚考上师范时的事。那次,我在那儿待了十多天,却忘了给妈打电话报平安——那时打电话很不方便,因为没有公用电话,打电话得通过邮局转——因为正赶上社会大乱,妈就以为我出事了,村里人也老是讲一些年轻人被杀的故事,妈就觉得天塌了。一天,她去洪祥公社(后来改为乡,又改为镇)请秘书打电话到姑爹单位,问我的情况。正好姑爹回单位了,就接到了电话。妈后来说,她那时已打定了主意,要是姑爹说没见着我的话,她就立马碰死在公社的办公桌上。
正是那次去金川的时候,我见到了日记中提到的表妹。表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在一家冶炼厂上班。那时节,表弟老是谈一些故事,也说过表妹的恋爱故事,我就在信里劝表妹,说现在的青年,交个异性朋友也没什么。她没有回信,我就写了日记里的那段文字。
姑爹姑妈待我非常好,因为我已经考上了师范,他们觉得我跳出了“农门”。那时,对我未来的工作,他们很上心,还希望我在毕业后,能分配到金川。后来,我也真的想去,但在关键时刻,我还是退缩了。现在想来,退缩是件好事,要是我到了金川,虽然生活会很好,但肯定就没有现在的雪漠了。因为,我可能会失去了解凉州的机会——我在《一个人的西部》里说过,能够走遍几乎整个凉州,是因为我在教委工作,有下乡调查的机会,如果没有那机会,而是在学校里当老师,我是不可能跑那么多地方的——那么,我就定然写不出“大漠三部曲”了。
后来,金川也出了一些作家,他们的文学观念比我新,书也比我畅销,但在生活的展现方面,他们的作品没有“大漠三部曲”厚重。所以,想要写出“大漠三部曲”那样的作品,是不能缺少一种生活历练的。
金川的姑爹叫蔺国渠,在消防队当厨师。他们家里条件不错,姑爹的厨艺也很好。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给我做很多好吃的,像鱼之类的——那是我第一次吃鱼——还有很多我没见过,更没吃过的好东西。所以,那次去金川,印象最深的,就是吃得很好。姑妈是裁缝,我一去,她就给我做了很多新衣服。直到今天,想起那段日子,我仍然觉得很温馨。那时节,人们还是很重亲情的,所以,在亲戚间,我也有过一些温馨的回忆。虽然其他亲戚都说“蔺家姑爹”人情味淡,但对我,他的人情味却是浓到了极点。
姑爹长了长长的眉毛,人们都说那是寿眉,意味着将来会长寿,但在十多年后,姑爹却忽然死了。拥有一双“寿眉”的他,也没能长寿。通过一些类似的现象,我发现民间的很多说法,其实大多不准。
姑爹死的时候,我正在闭关,离群索居,并不知道那消息,也就没去参加姑爹在金川的追悼会。过去,我跟表弟蔺银胜的关系很好,尤其是那次去金川,我们处得很和睦,也很亲近,但因为姑爹追悼会的事,他误解了我,很是伤心,觉得他爸那时对我这么好,我却连追悼会都不肯参加,他觉得我是个没良心的人。因为这,表弟一段时间误解了我。
我当年闭关写作,曾引起很多人的误解。许多同学、朋友、亲戚都觉得我没有人情味,因为许多该参加的礼节性的活动,包括婚礼和葬礼等,我一般都不参加。有些是不知道——大家已将我隔到圈外了——有些是知道,但我没时间去。这样,好些人就误解了我。
不过,有时候想来,或许他们也没有误解我。比如对亲情,我确实看得比较淡。我虽然很感恩过去帮助过我们的那些亲戚,也总会尽量多去看看他们,但我心里对亲人没有执着,因为我知道,即使我们之间有血缘关系,即使中国人总说血浓于水,亲人也不一定是跟我最亲的人。而事实上,除了少数帮过我的亲人——我把他们都写进了书里——更多的亲人,都显得疏远冷淡。有些亲人虽然曾经跟我很亲近,曾经对我很好,但一点误解,或一点利益,就会让他们对我疏远,从此形同陌路。亲情跟世间的很多情感一样,也是无常的。在很多亲戚的身上,我都看到了人情冷暖。便是现在看来,对我帮助最大的,也确实是老师、朋友和学生们。我生命中许多感人的事,也都发生在那些看起来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群中,比如,我的读者,我的学生。在这个世界上,相对而言,或许他们是最懂我的一群人。有些人还给了我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帮助,其中的一些人,甚至跟我没见过几面。
于是,我信了一位学者对信仰的理解。他说,信仰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群中,建立了一种超越血缘的关系。这当然不是他的原话,我也忘了这句话最初是谁说的。只是,当时觉得有道理,就把大概内容记下了。
这些话,又扯远了,本来是想谈亲情的,却又扯到了对亲情的超越上去。没办法,“超越”已渗入了我的生命,要是哪天,雪漠不谈超越了,或许也就不是雪漠了。但雪漠即便是在谈超越时,也是有情有爱的一个人,尽管他心里已放下了很多东西。
所以,十八岁那年的金川之行,还是一直鲜活在我的记忆中,那段逝去的时光,就像墙上的黑白照片,溢着浓浓的沧桑,也溢着暖暖的温情。
修订本书时,我想到了姑妈畅桂英,打电话给表弟,问她的近况如何。表弟回复说,他妈三年前就往生了。死后的三天里,身体一直很柔软,表情也很祥和。姑妈畅桂英跟我妈畅兰英一样,一直念佛。也许因为她们都有信仰,子女们都很好。
姑妈畅桂英死了。
《一个人的西部》中曾在寒冷的冬天用自行车载过我的陈泽年也死了。
日记中记载过的许多人,都死了。
天地显得一片空寂。 瞧,我又东拉西扯,好像真成了一个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老头子。
作家雪漠: xuemockh1963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