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去离家不远的镇上看过一场动物展览。 那天比较冷,路边的草叶上有霜。当时的主要交通工具是一种名叫“蓬车”的卡车。蓬车名副其实,就是在车厢上覆着军绿帆布的老式解放,直到多年后的现在,仍能偶尔见到它们摇摇晃晃地开过,仿佛从几十年前穿越而来,军绿的篷布鲜艳一如昨日。等蓬车迤逦到来,人们就一拥而上,我几乎是被拎进车厢的。车里四面漏风,开起来后比车外更冷,土路上扬起的尘土滚滚扑来,我们几个孩子被紧紧地夹在站立的大人们中间,头顶着的不是屁股就是肚子,倒也站得稳稳当当。透过人们裤裆间的缝隙,能看到阳光照进来,一束束微尘在颠簸不停的光芒中纷纷扬扬。
动物展览是如假包换的“展览”,毫无“老虎骑马”、“山羊走钢丝”之类马戏团套路的花哨,也不卖弄“千年老龟”、“神农架野人”等等的玄机,只是用两根竹竿高高挑起一道黄底黑字的横幅,上书“动物展览”四个大字。横幅下面,站着两个汉子,一个矮小精悍,负责收钱,一个高大肥胖,负责发票,票是那种粗糙的粉红纸,上面照样是四个大字“动物展览”,背面是一只黑墨油印的老虎,旁边印着“票价伍角”。交钱走过那道横幅,就算是入场了。
只见平阔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一个个铁笼围成一圈排开,里面关着的就是各式动物。第一个看的是老虎。老虎笼子很大,可关的只是一头半大的虎,并不是想象中吊睛白额的巨型猛兽,这让我有点儿小小失望。一个工作人员拿着一根铁钎,一端扎了一块肉,不停地逗它,老虎不停地张嘴去啃,每次都在堪堪到嘴的时候,铁钎就缩回来,几次三番之后,老虎放弃了努力,蓦地仰起头咆哮了一声,露出玫瑰色的舌头和长长的犬齿,一瞬间,王霸之气尽展。
隔壁的笼子小一些,关着一头黑熊,有人拿洒水壶浇它,黑熊就翻起跟头来,一副快活的模样。黑熊笼子的边上是棕熊,棕熊的体型至少是黑熊的两倍,披毛浓密,像个巨人一样端坐在笼里,手脚摊开,见到有人经过,就目光炯炯地瞪视一番。两个家伙一静一动,颇为有趣。 离棕熊再过去是豹笼,笼子并不大,一头瘦削的花豹在里面转着圈不停跑动,阳光下,它身上的斑点就像河水一样流淌,这个形象从此就刻在我的脑子里。直到二十多年以后,我才重新从记忆深处捡拾起它来,写下了一个完整的故事,算是对那头不停奔跑的豹子的一点纪念。
展览上还有其他动物,比如臭烘烘的狼,黑白刺毛的豪猪,养在塑料澡盆里的一米多的大鲵,另外还有一条养在垫着棉被的玻璃箱里的一条蟒蛇,因为天冷,驯养员拒绝了我们的久久央求,直到中午时分,日光大盛,他才从腰带上解下一把小钥匙,打开箱子上的暗锁,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出来让我们开眼。
现在想来,那次凑巧赶上的动物展览对我是一个契机,生命中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因缘际会,它们就像海洋里的蝠鲼,悄无声息地从我们身边滑行而过,如果机缘凑巧,得以纵身一跃攀附其上,就会经历一场惊奇之旅,从此永志不忘。那次的参观就是我的惊奇之旅。我几乎完整地保留了那个寒冷冬日的全部记忆:那些飘摇的阳光和乳白色的晨雾,风中的浮尘和草叶上的霜,加上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各种活生生的异兽,近距离感受它们的暴躁与温和,沉默或不安……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切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一个新世界向一个孩子慷慨地敞开了大门。这是无与伦比的体验,就像曾经掉进过兔子洞的爱丽丝必然能够品尝到生命的另一种滋味一样,我的惊奇之旅至今仍在记忆深处铮铮作响,仿佛午夜梦回的钟声,久久回荡,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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