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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日记】四十年前的金钱投影

【成长日记】四十年前的金钱投影

作者: 作家雪漠 | 来源:发表于2022-10-27 05:44 被阅读0次

    6月5日   四十年前的金钱投影

    十八岁那年,我从高中毕业,考上了武威师范。武威师范属于中专院校,不是大学,但即便只是考上武威师范,当时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尤其在我的家乡。我们那个村子里,要是有个孩子考上了武威师范,人们就会觉得他跳出“农门”,成了干部。因为,武威师范当时的校长说过,师范生毕业后,是干部编制。所以,虽然我没能考上大学,但也算是给父母争了口气,光宗耀祖了一回。 

    进入武威师范之后,我正式开始写日记,在日记中练笔。我对家乡最早的描写,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虽然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我那时的文笔还很嫩,但我当时毕竟只有十八岁,又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在我出生长大的那个环境里,我的作文属于比较好的那一类,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主要原因,你看了下面的日记,或许就会明白——我的作文写得很自由,没有一般应试写作的那种套路,也总是喜欢发表一些议论,或者进行一些思考。 

    我的日记里记下的,大多是一些思考性质的内容,比如前面谈到的“自言自语”。今天的这篇日记里,恰好就有类似的内容,我记录得不是很完整,也缺乏细节,只有一些零星的想法,但你还是可以了解个大概。 

    你还会发现,我在日记里的自言自语很有意思,与其说是写作训练,其实更像是思维训练。虽然我没有长篇大论地写一些东西,但看得出,相对当时的环境而言,我的思想是比较自由的,对一些问题很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我的思考中还明显透露出愤青的味道,有些愤世嫉俗,也有些向往爱情。 

    1981年6月5日    星期五    晴转多云 

    昨天晚上,我在电厂,没有带本子,没写日记。

    今天,我下午才回到家中。

    我家尽管贫寒,但没有富人家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的家充满了生气,充满了笑声。 

    农村太美了,我骑着车子,一边欣赏着田野的风光,一边想着我那些幼稚可笑的想法,我真是太天真了,总把世界看得太善良,没有看到假丑恶。如今世界,“钱”字当先,有钱不仅可以买到一个人的肉体,还能买到一个人的灵魂——哪一个女青年不倾慕有钱的阔少年?一个青年只有才华和美貌,没有钱,就不能赢得一个姑娘的爱情。我曾经认为:只要才华出众,就能得到幸福和甜蜜的爱情,可现实只能让天真者变得老练,使老实者变得狡诈。什么“姑娘是一块纯洁无瑕的冰”?少女确实是冰,但不是受到温暖就会融化的,相反,温暖只能使这块“怪冰”更冷酷,更高傲,更不可一世。尽管这样,这些女青年还堂而皇之地,以年龄或影响学习等所谓的合法理由,拒绝贫穷但有志的青年对她的爱慕,反而嘲弄小伙子“可笑”“幼稚”,以为自己是正义而宽宏大量的。但我想:假若这个贫穷青年的父亲一下子变成了高级干部,恐怕这位聪明的女郎绝不会用这些理由来拒绝的;假若这位青年瞬息间变成了清华大学的学生,也许这位冠冕堂皇的少女就会推翻前边的拒词吧! 

    我不否认金钱有威力,但我深知,光有花不完的金钱并不是真正的幸福,生命的价值是创造更好更美的生活。如果一个妙龄姑娘嫁给一个年逾花甲的百万富翁,也不能算什么幸福吧?金钱啊金钱,你太可恶了。 

    当一个青年小伙儿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女时,也应该向她表达爱慕之情。爱情的融合是不能受年龄限制的,大几岁算不了什么。如果这个少女已失身,也不应嫌弃,因为这个少女此时心情已经够沉重的了,不应当去揭人家心头的伤疤。如果嫌弃,就只会和侮辱少女之人成为“同案犯”,与他站到了同一立场上,也是少女的仇人。一个人肉体的纯洁固然重要,但心灵的纯洁却是最重要的。

    当一个青年失去女友的爱恋时,不应悲伤,也许女友有充足的理由,不应强求,更不能以身殉情,不能以自杀、残杀为结局。要冷静,想开一点,明白灵魂已经背叛,躯体有何恋处,要把失恋当作人生的补药对待。 

    夜已很深了,但心猿意马难以驾驭,拼命扯住其缰绳,赶快休息吧!(十一时后)

    这篇日记,俨然是一个正义的小伙子,在“爱情”面前的严肃宣言。现在看来,它无论是观点还是文字,都非常幼稚,尤其是谈论金钱的那个部分,当代人看到,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但我还是想保持原貌,毕竟,它代表了多年前的我。

    不过,那时的我,要是没有这种观点,也就不可能花那么多年,去毫无功利地静修和写作了。所以,有时的幼稚,对人的一生来说,可能反倒是一件好事。当然,不静修、不写作也没啥,我当年那些不幼稚的同学,也大多找到了他们想要的幸福——他们中的一些人发了财,成了小财主,一些人没有发财,当了小官或小职员,生活也过得很滋润。可见,无论你幼稚还是成熟,上帝都会给你一份礼物。有时候,对那幼稚者,上帝可能会给得更多一些,在凉州,这有俗语为证,叫“傻人有傻福”。 

    从这篇日记里对金钱的理解,你可以看出当时的我是没有钱的,那时节,我还是一个空有远大梦想的穷小子。正因此,我对人们的功利才会有这么深刻的感受。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我对当时流行的金钱观,是很不认同,甚至非常反感的。 

    这种反感有个很直观的理由,就是我的敏感。因为敏感,我总能从别人的态度中读到一种歧视,这种歧视的源头,正是贫穷。我总是发现自己因为贫穷被人看不起,这种屈辱感,以及无力反抗所带来的愤怒,是年少时的我想要改变命运的动力。不过,即使想要反抗,想要脱离这种受辱的局面,我也没有向往过金钱,没有想过要成为有钱人,用金钱的力量去赢得别人的尊重。我想赢得的成功,是能在肉体消失后依然存在的成功,它是超越金钱和物质的。在我心中,只有这样的成功,才能证明我的价值,也才能让我拥有真正的尊严。 

    那时节,我并不觉得这种想法有多了不起,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但四十年后,用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回顾,我就发现了自己当年的了不起——一个十八岁的非常敏感的孩子,虽然深刻感受到了金钱的威力,却依然没有受到诱惑,依然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这都是很少见的。尤其是现在,因为现在的科技很发达,各种商品、各种享受一应俱全,它们全方位地刺激着人们的物欲,同时也刺激着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很多农村孩子本来都很纯朴,可一旦进了城市,就会开始吃喝玩乐,心中的欲望越来越多,人也变得越来越功利,最后甚至可以为了利益打破底线,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没几个人可以在欲望中保持清醒,看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又可以拥有什么。

    我之所以可以始终如一地做到,是因为我十岁就发现了死亡和无常,从那以后,我的生命中就出现了一个参照系:生存和死亡。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把它放进这个参照系里。这时,我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现什么最重要。所以,我对金钱物质等东西,向来欲望不大,也从来没有为钱放弃过自己的坚持。当然,生活实在太艰难时,只要不影响正事,我也会想办法挣钱。比如,当我完成人格修炼时,《大漠祭》的初稿也写完了,那时,家里仍然处于吃不上饭的状态,于是我就做了点小生意,贴补家用。可一旦赚够了生存的钱,让家里人能吃得上饭,我就立刻将生意转让了,因为我不想再浪费生命。我始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比金钱更重要。就像国外某富翁说的,裹尸布上没有口袋,死亡来临时,你挣了多少钱,都带不走,物质也一样,它们最后都不会属于你。既然这样,我为啥还要用一辈子去争取这些东西?为啥不用宝贵的生命去做些更有价值的事,创造一点比肉体更永恒的价值? 

    当然,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想成功,我当时所追求的改变命运,就包括了成功。那时节,我所认为的成功,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写出能留下的好作品。但后来,就连这种想法也变了,因为我发现,想要成功的欲望过于强烈,已经把我牢牢地束缚住了,我的心失去了自由,甚至无法正常地生活。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时,我就放下了一切,通过心灵修炼,最后才终于得到灵魂的自由。这段特殊的灵魂历练,我也写进了《一个人的西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看,它定然会给你带来一点启迪的。

    我想,如果少了最初对灵魂的重视,我今天的一切,也许就是另一种样子。至于我为啥会在日记里发这一通议论,具体原因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可能是前一天去贾家姑爹(我姨父)工作的电厂时,有一位朋友跟我说了他的遭遇:他爱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不爱他,嫌他太穷,可回绝时没有说实话,而是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自己不想太早谈恋爱,担心影响学业。我听说之后非常气愤,就在日记里写了那些话。那些议论,现在看来很滑稽,但从中可以看出我对灵魂的重视,这就像一种不变的基因,我从很小的时候一直保持到现在。我后来之所以能完成自己,就跟这个基因有很大的关系,它代表了一种改变命运的必然性。

    那时的我,已经把肉体和灵魂分开谈了,在我眼中,肉体怎么样不重要,身份、年龄和金钱等东西也不重要,它们只是一些表面上的东西,我不在乎这些东西,只在乎灵魂层面的事情。后来,我之所以跟农村户口的鲁新云结婚,而没有去找“双职工”,就是因为我不在乎外在的东西,包括户口所关乎的利益,我只在乎我们之间的爱情。因为类似的原因,我做过很多别人觉得很傻的选择,放弃了很多大家都想要的东西。但到头来,事实总会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一直坚持着自己独立的价值取向,从来没有被环境同化过。 

    除了静修之外,写日记也是我坚守自己的方式。在日记里,我一边记录现实,一边分析现实,哪怕现在看来有点幼稚的分析,当时也让我保持了清醒,看清了一些扼杀人性的现象,因此我才能随时发现诱惑和陷阱,坚守自己独立的个性。 

    那时节,我总是在日记里思考,发现各种现象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穿透表象看内在的思路,对我的整个人生,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它最明显的作用是,我从小就不会被表面的繁荣和热闹所迷惑,总是能看到诱惑背后的陷阱,因此总能保持冷静,不去随波逐流地追逐一些东西,也就保持了人格和思考的独立。

    同样得益于这样的思维,我遇事总能冷静地思考,发现事物背后的真相和关联,看清各种选择有可能导致的结果。因此,我的生活态度一直比较正面和积极,生活的磨砺总会化为我的动力,让我更加努力地成长,而不是沮丧萎靡,放纵自己。 

    我是从十八岁那年开始跟随松涛寺住持吴乃旦师父学习一些修心养性之法的。我能保持个性,拒绝同化,这时的修心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帮助我保持了心的安宁,让我有了足够的能量和力量,去拒绝环境中的诸多干扰和诱惑。我在日记里显露出的独立思维,跟这时的修心,或许也有一定的关系。 

    不过,这篇日记也显露了我当时的一些偏见,比如,我也像很多凉州人那样,对富人有偏见,觉得富人家里就一定会充满勾心斗角。为啥?因为凉州人老说“为富不仁”,这跟别处人说“无奸不商”一样,都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你,让你形成一种偏见,影响你对特定群体的理解和判断。一般情况下,你很难发现自己内心的偏执,只有在遇到问题,下意识地做出某种选择,或产生某种情绪时,你才会发现,自己原来有着这样的偏见。可即便你发现了它的存在,也很难破除,因为它是一种固有的思维模式,在你的生命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程序。要完完全全地清除它,光是发现还不够,还得持之以恒地训练,学会提起警觉,不去跟随,慢慢消除它背后的分别心。

    作家雪漠: xuemockh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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