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渐渐暗下来,西边漂浮着一大抹褐色的彤云。我欠着身子从出租车窗户探望出去,富人区的大厦,一座一座,像一大群矗立不动穿戴盔甲的巨人。
「先生,您是外地来的吧?」
「是的。」
「来这里串亲戚吗?」
「不是。」对于司机的问话,我做以简单的回答。因为我的心此刻实在是太乱了,乱到无法使自己安定下来。两天前,我还是孤儿院里一个普通的画画老师。二十天前,我在网上发出了一条墙体彩绘的求职信息,竟然意外被人录取了。我和雇主在网上进行了简单的作品展示和报酬商谈,然后就贸然离开了我居住十多年的孤儿院,来到这个距离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富人区。
寒气愈来愈浓,空气冷凝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液,浮在低空。车子冲过去,把寒气荡开,如同在水中破浪而行一般。
在这之前,我已经坐了四个多个小时的大巴车,又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和三个小时的高铁。如果不是雇主提前预付了我的车马费,并且答应在工作期间安排好我的食宿,我是万万不敢独自一人去到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因为雇主对我另类的画作很是欣赏。当我在网上将自己的作品传给她以后,她立即就做出兴奋的决定:你的画作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东西。无论如何,我也要请你过来。
我的身世很特别,我想在后面的叙述中再慢慢向你诉说。而此时我想告诉你的是,这是我二十七岁的人生中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工作。而且薪水相当丰厚。
「先生,到了。」司机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我扭头看了看路边的米尔克酒店,便付了车钱。师傅帮我把工具箱和简单的行李包拿下来,丢在马路牙子上,便耸着车屁股绝尘而去了。
雇主告诉我在米尔克酒店稍事休息,她会派专门的人来接应我。 我提着东西踏进了米尔克,这里同其他的酒店陈设相同,一样的大图案墙纸,一样的家具,一样的吧台摆设。我走到靠近门口的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来,摘下围巾和帽子放在桌子上,悄悄地打量着酒店里的人群。
我原想,出租车在这酒店门口停下时,便会有个人来接我。然而我在里面坐了半个多钟头,眼睛仔细瞧过每一个进到酒店的人,指望能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可是看不到这种迹象。我忍不住向一个服务员打听是否有人问起过一个名叫白一泽的人,回答是没有。我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儿等着,各种各样的猜疑、恐惧弄得我心烦意乱。终于我忍不住再次给雇主拨打电话,里面却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
感到自己孤零零地在世界上,从一切联系中游离开来,不能肯定是否能到达目的地,而许多障碍又阻止自己回到已经离开的那个地方——这次的外出,也是院长和老师都期盼已久的事情,他们希望我能够离开那个赖以生存的地方并在外面的世界大展拳脚。这对于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来说,是个奇怪的感觉。冒险经历的魅力使这种感觉变得可爱;可是接着一阵阵的恐惧使它受到骚扰;我在酒店里等着,半小时又过去,我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恐惧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我再次忍不住去问另一个服务员。
「这儿附近有个叫桑菲尔的地方吗?」我的雇主提起过,她住的地方名叫桑菲尔,是一栋古老的别墅。而我的工作,就是在这栋别墅的外墙和内墙的指定地方进行手工彩绘。
「桑菲尔?我不知道,先生;我到柜台去问问。」她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
「你姓白吗,先生?」
「是的。」
「这儿有人在等你。」她指着酒店门口说道。
我跳起来,拿了我的围巾和帽子,又提了箱子和行李,匆匆走到酒店的过道上。一个男人站在开着的门旁边,与我四目相对之时,便从我手中接过我的箱子和行李。
「对不起先生,让您久等了。」他没等我作出任何回应,便提着东西走到靠在路边的一辆车上,将它们放在了后备箱里。接着,我上了车,还没等他关门,就问他去桑菲尔有多远。
「大约三十五公里。」
他扣上安全带,我们就出发了。车子缓缓地向前行驶着。我很满意,我的这次旅行终于快结束了;我往后靠在车座上,从从容容地想了很多。
这位司机衣着朴素,大约不到五十岁,戴一顶银灰色的鸭舌帽。而我联系的那位雇主是个女人,听声音大约三十来岁,我便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先生,叫我李师傅就好。」
「你们这边都是‘先生’,‘小姐’地称呼别人吗?」我早就想发出这个疑问了,自从到了富人区,他们见人说话都是先生先生的,弄得我很不习惯。透过后视镜,我看到李师傅的表情有一点惊讶,我便随即向他解释说,「我们那边,都是简单的‘你好’,或者‘小伙子’——并没有这么多的礼节性的名词……」
「这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小伙子。」
「奥……」听他很随意地把先生变成了小伙子,我被他的幽默逗笑了。但是初见陌生人,我不敢讲太多话,免得留下不好的印象。而这个李师傅的话语也很少,一路上几乎不说话。我把头转向窗外,朝外面望望。富人区被我们抛在后面了。从灯光的数目来判断,车子越往前走,高楼越是稀疏,但风景却越来越美。
我开始有些担心我的雇主是个过分有钱有势的人,如果真是那样,我的画作与她的眼光必定会有分歧,至少,对艺术的感觉上面大概是层次不相通的。但是我人已来到这里,不管前路是何等崎岖,都必须勇于面对。但至少我坚信,虽然我的生活阶层比不上雇主的生活阶层,但艺术画作表达的是人性,人性都是想通的。也可以说,在精神层次,我与她是平等的。
终于,李师傅在车座上回过头来说:
「你现在离桑菲尔不很远了。」
我又朝外面望望。两边是一片连绵的山峰,窄窄的马路弯弯折折,大约过了十分钟,司机在一栋别墅门前停下车,响了两声喇叭,便有人来打开两扇大门。司机将车缓缓开进院子里去,停到一所房子的长长的正面。一个姑娘来开门,我下了车。
「先生,请这边走。」那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周围有高门的四方形大厅。她带我走进一间屋子。屋子的两边摆着四张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位再整洁也没有的小个子老太太,看上去比较和气。她手里拖着一件长袍衣服,有针有线,正在忙于刺绣;一只大猫一本正经地坐在她脚边;我一进去,老太太就站起身,好心地匆匆过来迎接我。
「嗨,小伙子,我怕你坐车坐得厌烦了吧。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昨天下午四点出发的。」
「来来,赶紧坐下。」她引我到她旁边的椅子跟前,接着就转身去为我倒水。我请求她不要麻烦了。
「哦,不麻烦。丽雅,去准备一杯奶茶,再端来一盘茶点。呐,贮藏室钥匙。」
她从她口袋里拿出典型的一大串管家婆钥匙,把它交给叫丽雅的人。
「你坐下吧,放松一点,」她继续说,「你把行李带来了,是不是?」
「是的,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他们都叫我王奶奶,等下,我去照应他们把行李送到你房里。」她说着就急急忙忙走出去。
她待我就像待客人一般,那种关切的语气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我想。眼前这个王奶奶若不是雇主的妈妈也是她的奶奶吧?我没料到会得到主人这样的接待;我原来预料的只是冷淡和傲慢。现在这情况却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不过,我可不能高兴得太早。
王奶奶回来了,亲手把她的刺绣物品和一两本书从桌子上拿开,腾出地方来放丽雅这时候端来的盘子,接着又亲自把食物递给我。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怀,而且又是我的雇主和上司的关怀,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了;可是,看来她并不认为自己在做什么不合适的事,所以我也就认为我最好还是默默地接受她的款待。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年龄不大。」
「我叫白一泽,王奶奶,我今年二十七岁。」
「哦,白一泽,才二十多岁,」王奶奶笑弯了眼睛打量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我吃了一点她递给我的东西以后,问道,「我能有幸今天晚上就见到安米如老板吗?」
「你说什么?我耳朵有点儿聋。」这位善良的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把耳朵凑近我的嘴。
我把问题更加清楚地重说一遍。
「安米如小姐啊?哦,这几天你大概是见不到她,她上个星期出国去了墨尔本,回来大概还得十几天。」
「哦,那我不经过跟她商讨,可以直接投入工作吗?」
「你尽管放心,小姐都已经对我嘱咐妥当。明天一早我会带你参观每个房间,具体工作怎样进行,我会详细告诉你。」
「哦,王奶奶,那您跟安米如是什么关系呢?」
「奥,原来的时候我是他们家的保姆,我在索菲尔呆的时间太久了——大概五十年了吧——我年纪大了,就帮她打理一些家里的琐事。这里有十多个女工,专门刺绣的,也需要人管理。」
我本想接着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问问安米如是做什么的,或者她的丈夫是做什么的;可是我想,问得太多不礼貌,况且,我以后总会听到的。
「不过,今晚我不让你久坐,」她说,「现在快十点了,你赶了一整天路,敢情是累了。那我就带你上你的卧房去。我已经让我隔壁的那间屋子拾掇好了给你用。那只是一间小房间,可是我想,和前面的那些大房间比起来,你会更喜欢这一间。那些房间里,家具肯定要好一点,但是太冷清、太寂寞,我自己就从来不睡在那些房间里。」
我感谢她为我作了周到的选择;而且我由于长途跋涉,真的感到累了。她拿起钥匙,我跟着她走出房间。她先去看看大厅的门是否锁上。她把钥匙从锁上拔下来,然后带我上楼。梯级和栏杆是橡木的;楼梯窗很高,镶有木格子;穿过寂静的楼梯和过道时,使人不愉快地联想起空旷和孤寂。最后我被带到我的卧房里,看到房间开间很小,而且陈设着普通的时式家具,我觉得很高兴。
王奶奶好心地向我道了声晚安,我关上门,从容地向四下里看看。我想起了,在将近两天的身体疲劳、心里焦急之后,现在终于在安全的避难所里了。我情不自禁地一心想感恩。那一夜,我又是疲乏,又是满意,很快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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