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札记之五,渐行渐远的老井
临近年根了,回乡族如大潮涌退,北京城逐渐空空荡荡,朋友圈晒家乡的也多起来。大学同学刘君写了几句关于中国文化的“井”,引用如下:一井见千年。井文化悠远且绵长,丰盈又广博,形成许多耳熟能详又引人思考的词语,如:井养不穷,古井无波,坐井观天,背井离乡,心如古井,井底捞月,挑雪填井,井底之蛙,井井有条,井水不犯河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吃水莫忘挖井人……刘君的这段感慨也一下触动了我的某处神经,一个少小离乡久居都市高楼的人,记忆中的老井和故乡。
我们吴家湾二十来户,有两处井。我家常去的,是偏于村东头的这处,距家五十米。妈妈每天收工了,会牵着我去挑水,一路说笑着,两只空水桶也欢快地跳动。走过一段田埂,穿过一片竹林,沿青石板路下坡就到了。这里有两个泉眼,一处供饮用,一处供洗涤(当然,这只是丰水季节的奢侈)。两处泉水自然溢出,汇成一汪小水塘,夏天会有荷叶,高高低低,青碧凉爽。妈妈打满两桶水,弯腰吃上劲,缓缓起身,让我去摘两片荷叶放进桶里。回去的路,妈妈不再和我说话,只咬着牙看稳脚下的路,上坡,过窄窄的田埂。我听着妈妈开始急促的呼吸,扁担有节奏的颤动,水桶也止不住的微微摇摆,摇摆加剧,井水们似乎就不安分了,在桶壁上碰撞冲击,总想跳出来。这时候,两片荷叶像巨大温厚的手掌,安抚和平息着井水们的情绪,让它们乖乖呆在桶里,直到进了我家的水缸。随后的几顿饭,我似乎都能在米饭中闻到淡淡的荷叶香。
另一处井更老更深,水量更丰,好几个大院的人都吃它。我上学总经过,井口有围栏,有方砖砌地,满是绿苔的青石内壁被绳子勒出深深的印。有个族里长者似乎总在井口转悠,告诫我们不准在井周围打闹、便溺、啐痰,猪牛等牲畜更要远远避开。有次他神秘地说,井水是有灵性的,人要是不敬着它,它就会来得少甚至消失。第二年春天,罕见的大旱,我家附近两口井果然都干涸了,井底的石头裸露无遗,荷塘也沤得发臭。全村的人吃水,都指望那口大井。听妈妈说,每天井都要被汲干见底,晚上再一点点渗出蓄积。每家限量半桶水,还要天不亮就去排队。长长的一个队伍,前后都是熟识的乡邻,却无心闲谈,大家都焦灼地张望井口,唯恐井水被打干了,一家人要受渴。有时候天都大亮了,才见疲惫的妈妈拎回来半桶浑浊的水。很多年过去,村里人还在谈论那场罕见的大旱,心有余悸。
九岁那年,父亲让人接我去新疆油田上学。临走时,奶奶去井口挖来一掊土,用布包了让我揣好,说出去那么远,肯定要水土不服,到时候用这土煮水喝。不识字也从未出过远门的奶奶,一定没有实践过这土方是否灵验,只是在遵循老辈的一个传统而已。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水八成是特指井水吧。那团泥疙瘩到底没有派上用场,在我新疆家里的窗台上放了好几年,想念家乡的妈妈和奶奶时,我会去摸一摸。少小便“背井离乡”,我再次回吴家湾是24年以后了。村里只剩几户老人了,那口老井居然还在。不过加上了井盖铁锁,有几根铁管从井里伸出来蜿蜒而去,各家都装了电动抽水泵,一开闸水龙头就出水。虽然没有了汲取、担荷的过程,毕竟还残剩着井和井水的概念。
但我知道,老井距离我们正渐行渐远,无法逆转。前两年,听说有人提议把《吃水不忘挖井人》从语文教材中删去,理由是城市包括很多农村孩子从小就用自来水了,没有见过井。我相信,这是事实,所以更有几分悲哀。因为我们数千年积淀的传统文化中,井是那么重要的一种文化意象,今后的孩子只能看图片观其形,无法得其神了。他们看不到水从泉眼中汩汩渗出,积为一泓,取一瓢饮,肺腑甘凉。所以无法理解乡土对人之养育厚恩,也体会不到“背井离乡”是何种沉痛。他们见不到黄昏时刻,村人聚集在井旁汲水、洗涤、谈天和说笑,便无法体味“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是怎样的一种文化流行盛况。深秋时节,他们的窗口外永远也不会有一口老井,古苔斑驳,寒水萧瑟,也就无法理解“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是怎样一种寂寥、落寞。
如今的城市,高楼密布,车水马龙,市井繁华,昔日的车与马与井,都徒有文字的表象。我们与下一代,就割裂在两端,他们不再喝井水,不再专属某一口井的滋养。想念我的老井和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祝大家新春愉快[抱拳][抱拳][抱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