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从来就不是所谓的通俗作家。读她作品的人分为两个极端,要不喜爱以至迷醉,要不厌恶而反感。总之,你很难对她的作品无动于衷。
《情人》这部带有自传体色彩的小说刚一发表,就成为了出版界的奇迹,许多国家争相翻译。
我国的翻译家王道乾先生以其诗一般的语言,向我们转述了这个哀伤绝望的故事,从而影响了一大批现代作家。
一部经典作品,任何误读、揣测都会毫无疑问地伤害它。只有在反复的重读中,人物形象才会慢慢浮现,只有沉下心来,才能读懂这个有关童年、生活、欲望和分离的故事。
00 有些回忆得等老了以后才能讲述
杜拉斯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早熟带来的忧伤让作者本该在最美的年轻的年华,却预见了自己衰老的面容,她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觉得欢喜。于是,便有了文学作品中经典形象,在公共大厅里的那次重逢。
“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说道: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写下以上开场白时,杜拉斯已经七十岁了,她只好用回忆的笔调讲述那个十五岁少女的故事,一个白人小女孩和中国阔少间绝望无助的爱情,和那些零落却深刻的家庭记忆。
永恒的少女形象01 我不会爱你,但我喜欢你迷恋我的样子
那一天,少女正乘坐渡船穿过湄公河前往西贡的寄宿学校,她穿着磨损的连衫裙,脚上镶金条带的高跟鞋,头戴一顶有黑色宽饰带的平檐男帽。你要牢记这个少女的形象,她的衣着不寻常且有点暧昧,直到故事的终结,少女始终这幅模样,它横亘在岁月之中不曾消逝。
她像往常一样倚在栏杆上,四下张望,她确信不远处的黑色小汽车里有人注视着自己,她知道鱼儿很快就要上钩。
她的情人是个中国男人,他孱弱,胆小,总是不住的啜泣和颤抖,就像她喜欢的小哥哥一样。她能看穿他的一切,在少女面前,他永远是弱者。
很快,她乘坐那部黑色汽车去了男人的单间公寓,在吵杂的声响中,她失去了童贞,她不觉得耻辱,有人把她抢走,有人伤害她,蹂躏她,这是一种反抗。摧毁自己,是对母亲最大的复仇,这事多么有意思。
整个过程中,她的情人说着对她的爱,动作轻柔,啜泣不止,他深知她永远不可能爱他这令他无比悲伤。
他们幽会,他们放纵地感受着对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娼妇,这样她认为很好。
她也安排情人和自己的家人见面,但除了掏钱付账,他们无法交流,也没有交流的必要。
他把订婚戒指送给她,她也就戴着,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父亲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说宁愿自己的儿子去死也不要他娶回一个贫穷的白人小孩儿。
他屈服了,没有激烈的抵抗,何必抵抗呢,他无法抛弃他的家庭,他生性怯懦,承受不了压力,于是他要她承认自己从未爱过他,她照着他希望的说了,他知道女孩没有说谎,她有一千种让自己伤心的方式,他就爱她的这一点。
或者,平静无事,或者睡去,以至死掉。最后一次,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孩子。他们分开,各自离去,她坐上油轮回法国,他回家娶同乡女子为妻,一年半的异国恋就这样结束了。
若干年后,成为作家的女孩接到了一个中国男人的电话,他说:‘他依然爱他,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关于这样的结尾,杜拉斯感到有些遗憾,但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它在那儿,由她写了出来,仅此而已。
在别人看来,她是那个中国少爷的小情人,但实际上,他成为了她的情人,匍匐在她的身下,她从不属于任何人。
02家人是没法选择的,我多仇恨你,就有多爱你
情人只是生活的调味剂,而家人构成了作者生命的全部,那是痛苦的源泉,悲剧的领地。
父亲逝世,留下杜拉斯和母亲以及两个哥哥生活在法属殖民地交趾印度,他们是被分离出的人,既不属于外国贵族家庭,又不等同于当地居民,尽管有奴仆,但贫穷是始终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每个人都过得很难。
《情人》中有一段描写,母亲隔一段时间会带着孩子们照相,目的在于通过照片判断儿女是否健康成长。“彼此之间谁也不看谁,只是看照片,各自分别去看,大家都不说话,不加评论”,因为“只要一看,那就表明你低了头。被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去看。看永远是侮辱人的。”
在这种畸形的家庭相处模式下的孩子过着压抑的生活,黑色的童年使杜拉斯的作品中充斥着绝望,哀伤,痛苦和没完没了的分离。
母亲
母亲只爱自己的大儿子,把钱都给了他,自己过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买租地被骗的事实,又想在家养雏鸡作为生计,结果却弄得一团糟,到处弥漫着腐尸的气味。
杜拉斯以嘲笑的笔调把这事写进小说,母亲总是和命运作斗争,从不妥协,桀骜不驯,这令她讨厌,她在母亲身上发现自己的影子,她更加痛苦了,她想逃离,她不能停止仇恨母亲,是因为这爱过于深沉,过于隐晦。
杜拉斯在生命临终,神志不清之际,也在大声呼喊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大哥
如果说,她对母亲的恨根源于内心的爱,那么对大哥则是赤裸裸的仇恨。她不止一次起誓要杀死他,搞掉他,这个‘没有武器的凶手’凭借着俊美的外表,母亲的偏爱,滋养着他的暴力,偷所有人的钱然后去赌把家业输掉,把自己输掉,她视大哥为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大哥的存在,让杜拉斯意识到自己残忍嗜血的一面,这个想法一直纠缠着她,不能解脱,直到大哥真正的死去。
小哥哥
她不曾爱过那个来自北方的中国情人,因为早在故事发生以前,她就把自己的爱情毫无保留的留给了自己的小哥哥。
小哥哥天性怯懦、软弱,被大哥压迫而受苦,被折磨被欺凌,总是在哭泣。他的过早死亡让杜拉斯看到了不朽,她当时一度觉得自己会随他的死而死,他们本该是一体。但她活了下来。
她之所以选择中国男人做情人也是因为他有小哥哥的影子。她爱小哥哥,她不能爱别人,她认为他更需要被爱护,她想带着小哥哥一起逃离,她想拯救小哥哥,也是拯救自己。
03 生活像服下一粒安眠药,我们总在半梦半醒、半真半假中游离
《情人》的诞生,是因为杜拉斯的儿子在整理影集时发现了自己那张渡轮上的照片,那是杜拉斯一生中最让人心颤的照片,于是她决定把故事写出来。
她让十五岁的少女讲述一切,刻意使真相难辨。她只用了几个星期便完成了。她说:“这是一本由不得自己写出而又舍我而去的书,它离开我的双手被送出去,此后它就是它了”。
然后,她觉得自己得到了重生,重获激情,寻回渴望的自由。她得到了龚古尔奖,她和生活中的情人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愿意接受电视采访。她编织着生活,最真实的生活,也许只是一种想象。她留给后人以遐想,人们谈着杜拉斯和她的情人,但这种忖度是不具有力量的。
这个故事只属于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她消失于印度的热带雨林,已经无从寻找了。
从不缺情人的杜拉斯本人
杜拉斯说:“我以为我在写作,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写作,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不曾爱过,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
真假无意义,而形象不朽。每一位读者都看见,有一位少女,她戴着一顶男士呢帽,穿着镶金条带的鞋子,倚在渡船的栏杆上,穿过湄公河前往西贡。
我们都知道,她在等着她的情人,一个来自北方的中国人,他们就要开始一场短暂但无望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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