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憨憨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天还没亮,他背着竹筐,一瘸一拐地爬上后山的半山腰。
这里长着绿油油的青草,鲜嫩嫩的。他放下竹筐,直起腰身,俯首往山下看去,似乎想从这个角度,搜寻到自己的家。但是,他只看到山下村子的轮廓和淡淡的晨雾。唉,眼神也不好使了。他呆立了片刻,从竹筐里取出镰刀,找到一片肥沃的草地,一刀一刀地割起了青草。
不大一会儿,他已经累得直喘粗气,小腿打着哆嗦,直不起腰。他不得不停下来,再次站立起来,费劲地捶了捶后腰,长叹一声:老了,真的是不中用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和他家的那头老黄牛差不多,身体日益衰老,皮毛也失去光泽,就连胃口也大不如以前。
想到老黄牛,他又强忍着腰酸腿痛,继续割起草来。
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总算割了半框青草。他把镰刀放进筐里,背着半框青草,迈着沉重的步子,颤颤巍巍地走下山去。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远远地传来雄鸡的打鸣声,他已经依稀可辨他的家和熟悉的牛棚,说起牛棚,他喜欢牛棚的味道,更是难舍那头默默无声的老黄牛。
他费力地钻进了牛棚,从竹筐里把鲜嫩的青草一把一把地递到老黄牛的嘴里,老黄牛低下头慢慢地、费力地咀嚼着。与以往不同,今天的老黄牛每次接到他手里的青草时,它都会俯首地向他低一下头,用它的舌尖舔一舔他的手指,似乎是在告诉憨憨爹:它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老黃牛咀嚼得很艰辛,它的动作相当的缓慢,仿佛是为了安慰憨憨爹,才勉强地吞咽着草料,神态也十分萎靡,眼睛无神地望着远处的田野。
憨憨爹一边给老黄牛递着青草,一边用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它的身躯,两行热泪滴落下来。
老黃牛来到他家已经有二十四年了,每天陪着他早出晚归,默默辛苦了一生。他的儿子,憨憨。就是在这头老黄牛宽厚的脊背上长大的……
憨憨四岁多时就没了娘,憨憨爹每次去干活时都把他抱在牛背上,带他去下田。收工时,再让他骑着牛回家。农活不忙时,憨憨骑着牛,憨憨爹牵着牛,就像一家人一样,高高兴兴地去后山上散步,放牛吃草。
后来,憨憨上了小学,就很少骑牛了,随后又读中学和大学,憨憨和黄牛的感情也渐渐生远。大学毕业后,憨憨在城里安了家,成为一名做生意的商人,更是鲜见这头老黄牛。
只有无言的老黃牛天天陪着憨憨爹,听他自言自语,与他一起迎接日出日落,长夜星辰,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
每天清晨,憨憨爹都要用扫帚刷净它身上的泥土,喂足草料。到了晚上,他又亲自烧好半锅的面汤,像服侍憨憨娘一样端到黄牛的面前,自己也盛一碗,陪着它一口一口地喝。喝完后,憨憨爹又开始围着黄牛,仔仔细细地梳理着它身上的鬃毛,有时侯,他梳着梳着,眼里的泪水就涌了出来,这让他想起了憨憨娘……
憨憨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他摆弄自己的满头黑发。他会一边梳理她齐肩的头发,一边说着她喜欢听的话。
而这头黄牛,是憨憨娘相中的。
当时,憨憨才一岁多,为了使憨憨爹下田更轻松一些,憨憨娘将娘家的陪嫁换了钱,决定买头牛给憨憨爹做帮手。围绕着买一头小水牛犊还是小黄牛犊,他们还讨论了一番,憨憨爹主张养力气体重的水牛,憨憨娘却说水牛的脾气暴躁,易伤人。憨憨爹终拗不过憨憨她娘,最后将这头温顺的小黄牛犊牵回了家门。
初见这头小黄牛,憨憨娘笑得合不拢嘴。她把一岁的憨憨交给丈夫抱着,使劲地亲吻着小黄牛的脑袋,用手抚摸着它浅浅的犄角:“孩他爹啊,这小黄牛真可爱。”小黄牛似乎很乐意她的抚摸,哞哞地叫着不时将小脑袋探到她的怀里。
憨憨娘把小黄牛牵进宽敞、清洁的牛棚前,还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她先清洗小黄牛的四肢,因为它的四肢和蹄子沾满了泥土,又替它梳理了毛发,这才放心地轻轻拍了拍小牛犊的屁股,让它进住牛棚。她对憨憨爹说:“以后啊,每天早上,你都给它清洗干净再下田去。”
小黄牛初到新家,很愉快地在牛棚里奔跑了几圈,高兴地发出哞哞的叫声。
憨憨娘接过憨憨,抱在怀里,她靠在丈夫宽阔的肩膀上憧憬着未来:“孩他爹,你看它多么高兴来到我们家,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啊。”
“可不是么,以后,它也成为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一定要爱护好它。”
这一幕,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在憨憨爹的脑海中浮现。可叹的是,世事无常,天意弄人啊。说来也奇怪,自从憨憨娘去世后,憨憨爹很少听见小黄牛哞哞地叫唤……
憨憨爹的手停在黃牛身上,痴痴地抚摸着,黃牛也站着不动,闪亮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他,偶尔还会歪着头,在他手臂上蹭两下,彼此似乎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相互安慰,回忆着过去的岁月。
黃牛是村里的功臣,它曾经与憨憨爹搭档,拉着犁锋任劳任怨地在田地里开垦了二十多年,形影不离。
尽管到后来,广褒的田野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机器,但还是缺少不了黄牛的耕耘,而憨憨爹爱牛,那是出了名的。
那年八月,双抢时节,同村的种粮大户二愣子家的耕地机用到一半就出现了故障。于是,就借了这头黄牛去耕地,天气炎热,黄牛浑身流着汗,仍然拉着犁耙奋力前行。从中午一直干到临近天黑,眼看就要犁完地,黄牛累得实在不行,停住不肯走了。二愣子情急之下,竟然扬起了鞭子,被蹲着守候黄牛的憨憨爹看见,大喊一声:“不可。”扑通一声跳进水田里,他顾不得满身泥水,伤心地抚摸着黄牛身上伤痕,心疼得差点哭出声来。从那以后,村里的人再也不好意思找憨憨爹借牛了。
时代不同了,随着农村的现代化,耕田里随处可见先进的机械。现在,黄牛老了,憨憨爹也老了。半个月前,他在山上割草时不小心摔了一觉,瘸了一条腿,还扭伤了腰。结果,还是老黄牛俯下身体,把他驮回了家。
憨憨夫妻知道后,急匆匆地从城里赶过来陪他,并嘱咐他不准再上山去割草、放牛和下田地。
憨憨爹对土地迷恋了一辈子,也陪了老黄牛一辈子。可以这样说,这里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他们的印迹,这里的每一块庄稼地都流淌着他们勤劳的汗水,现在他们老了,没有人再需要他们。
于是,憨憨爹常常到了深夜还呆在牛棚里,坐在老黄牛身边,怀念那些曾在他们犁下不断翻滚的泥浪和潮湿的土地气息。
如今的村庄,变得越来越冷清,基本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农村渐渐的冷落,他们更加专注于城市的生活,甚至已经忘记了年迈的憨憨爹和那头衰老的黄牛。
憨憨夫妇回来了一个多星期,见爹的身体在他们的照顾下已经有所好转,就开始惦记城里的生意,毕竟他们是生意人,深知“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于是,夫妻商量一下,准备回城去。
为了防止他的爹再出意外,也为了防止老黄牛突然死去,使经济上遭受损失。精明的憨憨决定离家之前,请人宰杀掉这头老黄牛。
憨憨作出的决定,天皇老子也改变不了,任凭憨憨爹在儿子面前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憨憨爹清楚:他与老黄牛的日子要到头了,心里的悲伤使得他一下苍老了许多。
憨憨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望着老黄牛一口口吃完草料,这时天已大亮,他又摇晃着身子打来两桶清水,认认真真地为老黄牛擦洗,梳理好鬃毛。
刚刚做完这一切,就听见有人大声地喊着憨憨的名字。他感到心脏陡然一阵紧缩,他知道老黄牛最后的时刻将要到来,他老泪纵横地抱住牛角,伏在牛背上悲恸地哭泣:“老伙计啊,老伙计,你先走一步,我也快了。”
不多一会儿,四个壮实的小伙子在憨憨的带领下走进牛棚。那老黄牛一点也没感到惊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进入牛棚的人群。忽然,那头老黄牛侧转身体,俯首对着憨憨爹深沉地叫了一声,眼框中涌出泪水,浸湿了它眼睛下边两大片皮毛,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憨憨爹见此情形,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老黄牛的蹄下,他顾不得旁人的劝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便神情恍惚地走出了牛棚,走出了自己的家,躲进了山里。
他既没有听到老黄牛最后的叫声,也没看到老黄牛满地的鲜血,他只是痴痴地坐在山坡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田野。
第二天,憨憨夫妇临走时告诉爹,这次回去安顿好一切之后,将把他接到城里去住。
从此,憨憨爹更加沉默了,他有时坐在家门口,有时坐在山坡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田地。到了夜晚,他会一整夜地躺在空荡荡的牛棚里,浑然不顾周围的蚊虫叮咬,还有那满脸的泪水。
没有人会想起他,他也忘却了自己。
几个月后,后山的山坡上又多了一个冷清的坟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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