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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小说《说世新语》/苏良作品

笔记小说《说世新语》/苏良作品

作者: 勒尤 | 来源:发表于2018-03-25 09:48 被阅读99次

                                                                   

    1、    眼子股

    羊肉里,哪部分最好吃?久吃羊肉的人常会说:眼子股。

    眼子股在哪儿?眼子股就是三叉股,靠近尾巴根,那儿的肉不肥不瘦不老不嫩,最好。

    H老师当校长那会儿,满街上人抬举,炖羊肉端上来时,一起受请的副校长或教务主任赶紧把眼子股举给H老师,并且打趣道:我们H校长就爱吃那点屄骨殖。

    有一户人家的儿媳妇儿在一家沼气公司担任要职,沼气公司由国企改制为私有时,她配到了一笔大股,因此身价百倍。周末,媳妇儿来公婆家吃饭,满家老小待之如活神仙。羊肉端上来时,婆婆先给媳妇儿挑了一截羊腿,小叔子又给嫂嫂选了一块羊排,都解释说:今儿的肉没眼子股,你凑乎着吃哇。

    没眼子股?媳妇儿皱皱眉,不吃啦,推开碗筷站起身就走了。

    有个旗里领导,前些年耍厉害,他打麻将只能赢不能输。下乡时,乡上选派干部陪他耍麻将,一人给发二千元公款,并且得给干部安顿好:你们只能输,不能赢,记住吆。这个领导吃羊肉也是只吃眼子股,别的不吃。有一次他们耍麻将耍得太久了,厨房里炖出一锅羊肉等了好长时间,把眼子股不知道叫谁给先吃了。一盘没眼子股的羊肉端上来时,领导呛得一口也不吃。没办法,后勤上赶紧又给杀了一只羊。

    2、    新城

    某乡境内有一块平畴沃野,临山,临水,临路,乡官谋划要搞开发,把乡政府往那儿迁,于是给县里打了报告。

    县里领导也觉得这块地方确实好,想把县政府往那儿迁,就此表态:你们乡上出面太小,还是咱县里出面统一搞吧。

    于是县里向市里打报告,市里领导也觉得这块地方好,想把市政府往那儿迁,就此表态:你们县里出面太小,还是咱市里出面统一搞吧。

    数年后,北方崛起了一座漂亮的现代化新城。

    这是关于这座新城如何诞生的民间版本,一老先生听了以后笑道:大狗日哈巴子了么。

    3、    门风

    某单位一年轻女子,和男友分手以后,男的不断来电话,索要他先前登门拜见女方父母时带的两瓶贵酒,可是酒已经叫家里招待人给喝了。

    上午打,下午打,天天打,一同事听得不耐烦了,就说:我们家有酒了,不知道和他拿的那种一样不,你快提溜上两瓶掼给。

    一同事说:这还叫个男人?幸亏你没找。

    一同事说:那后生他爸和我爸以前是一个单位的,有一次在家里请他们大领导吃饭,光给喝酒,老不上肉,最后总算端上来,还咸得吃不成,闹成个满街人传说的著名典故。

    一同事说:哦,这是这家人家的门风么。

    4、    灰婆

        一媳妇儿和男人离婚了。

    离过婚以后,这个媳妇儿从此不再相信她的男人,也不再相信她的婆家,不再相信她的娘家,不再相信所有的人。

    她只相信一样东西:钱。

    她说:张说话李说话,谁都不如钱说话。你也好他也好,哪如钱攥在自己手里好。

    而且她相信的钱就是现金,必须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金她才信,银行卡她不信,存折她也不信。

    离婚时,她有几万块私房钱。

    她就怀揣着这几万块钱进城打工。

    她把钱都装在身上,钱不离身。

    给人家擦玻璃打扫家时装着,跟工地出去栽花栽树也装着。夏天穿夹克,冬天穿棉袄,省吃俭用,挣多少往进装多少,鼓鼓囊囊的,不往银行里存,更不借给别人,鄂尔多斯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三岁五岁全民放贷时,她的钱一块也不放,一毛也不放,所有吃高利吃红眼的人们都笑话她说:一个灰婆,泯顽不化的灰婆。

    后来高利贷资金链全面断裂,百分之九十九的典当行在十天半月之间纷纷关停倒闭,多少人的钱放出去收不回来,多少家庭夫妻反目朋友成仇六亲难认的时候,人们才如梦方醒连声悔叹:唉,咱谁也没人家那个灰婆精。

    5、老农

    某村老农,经历过土改、反右、四清、文革、开放等三十年政治风云,儿子考上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在一偏僻乡镇教了书,按说他自己挣上工资就不用家里再供养了,可是这个父亲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春天一卖了羊毛他赶紧骑上毛驴驴去给儿子送钱,秋天一卖了葵花他也赶紧骑上毛驴驴去给儿子送钱,还鼓励儿子说:不要攒钱,攒钱你能攒住几个?要学会捞钱,这世上的钱以后可要多哩。

    儿子手头宽余了,就交朋友拜弟兄出手大方,抽烟,喝酒,耍麻将,套戏戏,甚事也敢做,这让他的那些亲戚邻居们很不理解:这老汉花上钱叫小子往坏学了?

    后来,儿子改行做了乡秘书,在迎来送往中早早地锻炼成熟,等到做了乡长、书记,官至县处,人发达了,当初不理解的亲戚邻居才慢慢回味过来,也学他的样子,省吃紧穿倾尽家力叫子弟们往上面花钱,看能不能在越来越挤的官道上逮捞住个一官半职,但这种如意算盘却越来越难打了,花出去的钱多半打了水漂,有去无回。

    有人就去请教老农,问他当初何以对培养儿子具有先见之明,这老农就笑眯眯地说:我把党的骨殖缝缝早就揣摸清楚了么。

                          6、身份

        农业社拆散以后,土地分包到户,刘二锁两口子刚成家,还没娃娃,他们不想在自己分的那五亩半农耕地上刨挖了,就打包起两卷行李两双碗筷一个锅一个盖的家当进了城。

    头一年,老婆汉两口子东三天西五日跟工地做零活儿,勉强挣个房租挣个吃喝,连一身新衣裳也买不起。

    冬天,他哥家女子订婚,二锁两口子回去参加,老婆在灶台前添柴烧火,男人是担水的,那些席面上正襟危坐请来答礼的有头脸的人,看见他两口子就像没看见一样。

    第二年,两口子包了个小面馆,男人削山药和面,老婆熬臊子端碗,买卖还不错,风不吹日不晒,脸也越来越白净了,人也越来越能说会唱了,挣钱买了一辆新摩托,他哥家聘女子做事务时,老婆当厨炒菜,二锁是看戚的,和那些席面上正襟危坐请来答礼的有头脸的人面对面说话,还称兄道弟。

    过了几年,二锁在城郊外盖了一排食堂房,和经常来吃饭的一个领导拉上了关系,办出了正儿八经的房地产手续,遇上城市扩建,征了几百万,活成了有钱人,买了一辆好车,走在哪儿人家都刘总刘总的一片声叫。二锁头梳的通明,迈八字步,夹个小包包,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银行卡和条条据据,银行的人看见他也笑,能交朋友就和他交朋友,能认亲戚就和他认亲戚。二锁靠放高利过日,亲戚朋友圈越扩越大,人一请,坐的常是正席,他说的话不对也是对的,有人赞,有人听。

    再后来,二锁放高利放塌了,卖了房卖了车卖了所有家当也不够,人变得少言寡语,脸也灰蹋蹋的,亲戚朋友圈儿越缩越小,“中华”烟抽成了“红云”,“红云”烟换成了“青城”,谁还再有人请他吃饭?酒桌子就是名利场,名利场中再没了二锁。二锁的亲连襟碰见他也但能不说话就赶紧绕远了走,生怕和他多说上一句话就扯近了关系,生怕他哪天张开口向他们借钱。

    7、    陈老师

    陈老师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师范毕业生,他出身于贫寒家庭,吃苦,敬业,教了几十年书,还当过几年校长,所以他名下的学生多,自称有弟子六千,从数量上来说,是孔夫子的二倍。

    当年“文化大革命”,陈老师所在的县一中停课闹革命时,他应该也是参与过吧?那会儿么,人年轻,难以避免。但他是保守的“八一派”?激进的“鄂尔多斯派”?还是其他什么派?我不大清楚。

    不过,陈老师常怀念那个年代。陈老师愤愤不平地说:现在这个社会可叫闹腾瞎啦,看看毛主席那会儿,一声喝到底!

    陈老师是小镇上的文化名人,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文章,还出版过一本什么文集,受到各行各业许多人的一致敬重。

    陈老师也热心助人,有单位要用一秘书,陈老师就给推荐了一个写作不错没能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那学生谋到了一份公职,从农村老家带了二升谷米送给陈老师,陈老师哈哈一笑:二升谷米我吃呀,别的可不用。

    陈老师清贫节俭,衣服好几年才换一身,他的老伴儿是家庭主妇,一直没有工作。陈老师就只一份工薪,供养了一个家庭。

    陈老师是老书生,酷爱书法,毛笔字功底深,他的书法作品曾多次参与过各种展览,获得过各种奖励和荣誉。在他家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世界文化名人录》,里面有介绍陈老师的一条。当有客来访时,陈老师会给你倒茶,递烟,翻开有他的那一页那一条指给你看,并且兴致勃勃地和你谈论许多。

    陈老师藏有当代书法家程鹏的一幅字。某年,陈老师去自治区首府办事时,通过一个做了官的学生的机会,得到程鹏先生现场手书的一幅字。

    陈老师很珍视程鹏先生的这幅字,随便不往出拿,只偶尔戴起白手套向人展示一回,口里啧啧称叹道:我的这幅程鹏书法,只要程鹏什么时候一去世,那可就升值啦!

    陈老师这样称叹也有一二十年了,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仍然健康。

    程鹏年龄有多大?和陈老师也差不多吧,或者比陈老师要大几岁。

    生逢当今太平盛世,我安于此隅善意一笑:祝我熟悉的小镇名人陈老师健康长寿,也祝我不熟悉的北京名人程鹏先生健康长寿。

                          8、老郑

        老郑,年七旬,儿女都在城里,他则是乡村里的留守老人,耕田喂猪,饲鸡牧羊。

    老郑可不是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的一般庄稼人,他三十多岁时出过几年门,在县城里给人家盖房,盖家属房,盖厂房,是名副其实的包工头,正才开始挣大钱呀,他收手回家仍旧当了农民。

    老郑说:钱么,挣上些儿就行了,多了不好。

    老郑说:人么,太穷了不行,太富了也不行,不穷不富正好。

    老郑说:土改时,我们老人差点儿叫定成地主啦,能怕死人。

    所以老郑才洗手不干,回家种地。

    所以老郑才是这样一个人,遇上什么事也不前不后,不紧不慢。他吃饭,不冷不热,不饥不饱。睡觉起床,不早不晚,不多不少。肉,喜欢不肥不瘦,太肥了油腻,太瘦了不香。茶,喜欢不浓不淡,太浓了睡不着,太淡了没味道。城里农村满鄂尔多斯全民放贷时,他放是放了,只放了一部分,还专挑利息不大不小的主儿,他说利大了伤本,利小了还不如叫钱在银行里头躺着。他看电视,把声音调的不吵不闹。他穿衣服,太贵不行太贱不要。他给儿子在城里买楼房,楼层选的不高不低,他说太高了停电停水不方便,万一有个火灾地震跑起来事大,太低了遮光挡眼那和住平房的感觉一样。凡事能讲究就讲究,要讲究就讲究它个适度,正好。

    有一天,老郑放羊回来,刚躺上炕,门上进来两个民工模样的人,——居住在乡间,大门不关二门不锁的,谁想进门当然就进门了么,——他们进来以后,老郑就下了炕,问他们做甚。

    来人说他们是瓦工,过路,歇歇脚,求口水喝,边说边把装着铲刀盒尺之类的工具包很显眼地撂在地角。

    瓦工?老郑听见当然很亲切,老郑就给他们各倒了一碗暖壶里的热茶,还扯开纸烟给他们抽。

    他们是陕西民工,听口音也能听出来,老郑是陕西移民“走西口”的后代,虽说口音早就变了,可老乡见老乡,总有一分自然的亲切,话说开来以后,来人就掏出两颗大元宝让老郑看,说这两颗元宝,是他们给人家蒙人家盖房时,从旧房墙根底下挖出来的,现在想便宜些出手,出手了想回家,老郑想买也行,老郑不买就请他给介绍上一二个买家,完了以后自然给他有好处。

    哦,原来如此,是卖假古董的,老郑明白了。

    但老郑嘴里什么也没说,他再没给那两个人掏一根烟,倒一次水,他冷冷地端详着他们,看他们再如何表演。

    老郑什么也不说,但老郑的儿子恰好就回来撞见了,他哪能容让这些披着人皮的骗子?儿子火冒三丈当即就要报警。

    报警?两个骗子吓得磕头祷告。

    老郑扬手制止住了儿子。

    老郑对骗子说:赶快给我离开,如果再让我看见,那就不客气啦。

    两个骗子夹紧尾巴跑了,老郑就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既然找上咱的门,就必然有找上咱门来的理由,即便咱今儿有十分的理,咱拿出三分让给他何妨!世事难,活人难,你们还年轻哪……

    儿子就心平气和了,他觉得父亲说出的话,总有父亲说出的道理。

    9、    弟兄

    老大搬进城里去住了,留下二只羊,想叫两家兄弟在他们的羊群里给捎上。

    老二不给捎:我四五十个羊,坡大的不行。

    老三也不给捎:我五六十个羊,比他还坡大。

    这两只羊就打了野,在圈里圈外自由出入,暂时倒也饿不死。

    但喝水是个问题。

    跑在老二家水槽跟前喝,老二赶紧撵开,踢几脚,用鞭子抽,或者棍子打。

    跑在老三家水槽跟前喝,老三赶紧撵开,踢几脚,用鞭子抽,或者棍子打。

    邻居百姓看见了,心疼这两只羊,给老大打电话:快处理了吧,哪天叫打死呀,留下来活受罪了。

    10、  卖呀还

    老大回来杀他的两只羊,两个兄弟给帮的忙。羊肉拿进城里卖呀,羊皮拿进城里卖呀,杂碎呢?一副留下,老二老三帮了忙,两家人要合伙吃一顿,一副也是拿进城里卖呀。

    卖哪副吃哪副?两个兄弟媳妇儿来回挑。

    一个说:吃这副,这副肥些儿着了,瘦了不香。

    一个说:吃这副,这副大些儿着了,人多不够。

    挑好以后,一个兄弟媳妇儿三遍五遍开始洗那副留下吃的。

    “你可好好儿洗净。”另一个兄弟媳妇儿有点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声,她把卖的那副浮皮潦草过了一遍水,往塑料袋里一装。

    老大看见了有些犹豫:一遍不行哇?

    一个兄弟媳妇儿说:行啦,卖呀还。

    另一个兄弟媳妇儿说:城里人能哄咱,咱就不能哄他们城里人?假烟假酒假种子假农药把咱们往死坑害呢,他们可比咱心黑。

    他们种着两种地:一种地上只施农家肥,尽量少打药,不图产量,是自己吃的;另一种地上施化肥,只要产量高,什么药都敢往上打,卖呀还。

    他们喂着两种猪:一种猪只给喂放心粮,自家吃呀;另一种,只图长得快长得重,喂配方饲料,卖呀还。

    11、  世交

    这是个星期一,吴平早早起床,起来给两个女儿把早饭弄好,又等了一会儿,闹钟才响了。他叫醒她俩,嘱咐大女儿照顾好妹妹的吃穿,先送妹妹去幼儿园,自己再去小学,爸爸得早早儿走呀,爸爸今天要去城里见领导,迟了不行。等两个女儿都答应清楚了,吴平才算是放了心。

    吴平住的离乡镇上不远,房后迎一条运煤专线,前年他从房后墙上掏出一个门一个窗,把家院改造成食堂,卖包子卖面,也卖炒菜卖炖肉,满指望挣这些大车司机身上的钱呢,可这两年运煤车越跑越少,钱没见了多少,老婆倒叫大车司机给挂上跑了。吴平灰气了一场,可日子还得过,两个娃娃得抚养,小食堂就这么半死不活地依然开着,一如吴平灰暗的心情。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循环交替着。

    去年夏天学生放暑假期间,吴平食堂里突然来了一拨稀客,是包村干部给领过来的。

    来客是一大家人,祖孙三代。

    坐下以后,包村干部依次给吴平介绍:这位是咱们市里的老领导谁谁谁,这位是老领导的儿子,现在是什么局的局长,这位是咱们的局长夫人,这是他们孩子。今天正好有空,局长领老人和孩子下村里来转转。

    然后向老领导他们介绍吴平:这是吴平,就是老领导你询问过的谁谁谁的孙子。

    “吴平哇,”老领导显得很热情:“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当年下放劳动,和你爷爷是很惯熟的朋友,还在你爷爷家里吃过住过呢。”

    哎呀,他就是老领导本人?前些年,吴平可是在电视上没少看见他,原来自己家里和老领导还有这么一层料想不到的关系,吴平感到意外和激动,他忙手忙脚地给这些尊贵的来客上烟倒茶,又准备动手切西瓜,不知道要咋招待呀。

    “别别别,我们自己来。”局长夫人慌忙从吴平手中要过西瓜,又吩咐说:“你就把那个农村鸡蛋煮上一盘,别的什么也不要瞎麻烦。”

    吴平就按她说的,煮了一盘本地鸡蛋端上来,这些人亲自剥鸡蛋吃,说西瓜原本是只该吃这种的,鸡蛋也是原本只该吃这种的,现在市面上卖的东西,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局长女儿是个五年级小学生,比吴平的大女儿要大三岁,她好奇地向她问这问那,又让她领她出去看鸡看鸭。

    老领导对孙女说:乐乐,你看看农村里的生活条件,你再看看你,你可得珍惜呀。

    局长夫人对女儿说:乐乐,你要仔细观察,回去好好儿写一篇作文。

    局长对吴平说:我们局里以后要有什么扶贫活动,帮帮你。

    局长又对包村干部说:你们定贫困户的时候,记着把他报上来。

    包村干部频频点头:好的,好的。

    “要往远说的话,咱们也算是一种世交哪。”最后走的时候,老领导敬让了一下吴平:“进城里的话,来家来,我就住在什么什么小区多少多少号别墅院。”

    送走这拨尊贵的客人以后,吴平灰蹋蹋的生活里就平空多出一个盼头:说不定老领导和他的局长儿子真能帮扶他一把呢。

    可是吴平等了好些天,什么动静也没有。

    吴平就跑去见那个包村干部,包村干部告诉他:给你报上去啦。

    吴平又等了好些天,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吴平再去见包村干部,包村干部说,人家局长那么多事,能记住你了?你不行亲自去见一见。

    亲自跑进城里去见领导,吴平还没这么想过,他也就把那个事逐渐给淡忘了。

    可是他的二个朋友却多次撺掇他:你放下这么一条硬关系不利用?现在的事情,不跑能行?

    所以,吴平才决定进这趟城,专门去见领导。他还听从别人建议,要见领导,你得一上班那会儿去见,迟了见不上。

    所以,吴平这才起了个大早,骑上他的二手摩托车进了城。

    吴平先找到老领导家,吴平觉得他和老领导的说话距离要近一些。老领导正在南厨房里用早餐,保姆让吴平先在厨房外的小客厅里坐下等等,不多一会儿,老领导剔着牙出来了,坐在了吴平对面的沙发上。

    老领导瞅了吴平一眼,他虽说不认识这乡村小子,看上去却有点面熟,于是略显诧异地问:你是个谁呢?

    吴平慌忙把原本就在沙发沿子上支楞着的屁股又往外挪了挪,笑对老领导解释:我叫吴平,去年夏天放暑假的时候,你们全家来过我家里一趟。

    “喔,是这个后生。”老领导想起来了。

    吴平于是就给老领导说了,看老领导能不能给他儿子打个招呼,把他的贫困户扶助指标给落实一下。

    然而老领导明白告诉吴平:我已经是退下来的人了,家里的事么我还能过问一些,儿女们工作上的事,我是一概不插言,你去他单位找找看吧。

    吴平的心就凉下来了,他站起身和老领导告了一声别,老领导依旧在沙发里坐着,还对他客气了一句:不喝一杯水啦?

    吴平走出老领导家门,抬头看看天,天晴的厉害,一朵云也没有,空空荡荡。

    他心里也空荡得很,他觉得就是见到了局长,希望也不大,但既然来了,还是去碰碰机会吧。

    局长果真不在。

    吴平就向办公室里的人索问局长电话,人家谁也说不知道。

    吴平在走廊里转来转去等了好长时间,正好遇见在这单位里上班的他一个初中同学,初中同学爱理不睬和他说了几句话,勉强告诉了他一个号码。

    吴平就把电话给局长打通了,并且把事情也给说清楚了,局长只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我正开会。

    然后,吴平往回返。

    吴平刚从那单位门前出发,他的摩托车就叫交警给扣住了,好说歹说,央告半天,连一句人话也递不进去,吴平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人家交警哪当回事。

    求谁呢?初中同学吗?吴平知道张口也是白张。

    求老领导吗?吴平连口也张不开。

    摩托车已经旧了,也就值几百块钱,算了,吴平也不要了,他坐上班车回呀,从旗镇到他们乡镇,有一趟班车线路。

    哪个人站在路边等车,也会感觉到时间过得慢。

    哪个人心情不好站下等车,感觉时间过得更慢。

    吴平就这么站着,心急火燎地站着,他着急他的两个娃娃,不知道班车甚会儿能过来。

    那么多的小轿车一辆一辆在他面前嗖嗖地经过,却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当然也就没有哪一辆车会突然在他面前停下来,把他给捎上。

    吴平抬起头,看天:云儿一朵一朵的从四面蹿出来,往起聚,好像要下雨。

    12、  兄妹

    公家生育政策放宽以后,村里一户人家,儿子八九岁,又要了一个女儿,女儿几个月大,夫妻俩珍爱如宝。

    某日,全家人要去食堂吃饭,儿子却执拗住不走,于是就把兄妹俩一起留在家里,让大的照看着小的。

    等到大人吃完饭回来,奇怪的是,哪儿也看不见女儿了,问儿子,打死也不说,问死也不说。

    找啊找,找啊找,找来找去,找来找去,最后在冰柜里面找到了,已经冻成个冰人人。

    13、  写作

    小奉是个爱写点儿文字的语文老师,或者说是个文学爱好者。

    某年,小奉在一次暑假笔会上认识了省城里一位文学刊物的编辑,互相留了电话和地址。

    编辑所在的那家文学刊物,其自然订户在辉煌的时候曾经过千,后来降至几百,再后来降至几十直至现在的十几,在市场化的海浪里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不过他们是公家财政拨款单位,不管有人订没人订有人看没人看,这份刊物印出来就算完事儿,一直存活到现在。

    话说就在那一年,小奉回来以后,写了一篇小小说寄给编辑,小小说发表出来,小奉还得了十元钱稿费,挺开心的。

    小奉所在的学校离一条旅游线路不远,编辑一行人不久后途经这里,小奉在食堂里把他们好好招待了一顿,差不多花了他一个月工资。编辑鼓励小奉努力创作,要克服现在写得太短的缺陷,要尽量把稿子往长拉,写好了尽管寄来,他给发。

    小奉就写了一个比原先那小小说要长的短篇小说寄给编辑,短篇小说真的发表出来了,小奉还得了三十元钱稿费,挺开心的。

    有一天,编辑从另一个作者那儿绕道而来,拎来一大包自己写的书让小奉代卖,谁买呢,没人买,小奉只好又垫了差不多一个月工资,给编辑付清了书费,编辑的书则随便送人,等到实在没人要了,就把剩下的卖了垃圾,整卖了五块钱。

    过了几个月,小奉又写了一篇小说,比以前的要长,比以前的要用力,寄给编辑以后,等待着结果。

    一天晚上,编辑来电话了,说过一些小说大有进步之类的话后,编辑问:你五一假期不出去吧?我想领上父母和老婆孩子去一趟成陵。

    要在成陵陪一趟编辑全家,小奉觉得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怕是不够,于是小奉就告诉编辑: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五一假期我也正好要领上父母和老婆孩子出去旅游一趟。

    之后,小奉的小说在编辑那儿就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了。

    之后,小奉干脆就不写了,因为这样一种写作,成本实在是太高,他觉得没意思,他写不起。

    14、  姐妹

    一家人有两个女儿,一个叫金莲,一个叫银莲,姐妹俩都好人样,邻里羡慕,亲戚夸奖。

    羡慕的人评头品足,说金莲比银莲眉眼略微花哨,还是金莲好看;夸奖的人品足评头,说银莲比金莲个子些许冒头,还是银莲出挑。姐妹俩在羡慕和夸奖声中长大,究竟哪个比哪个好看,人们各有说词,难比高下。

    到了说婚论嫁的年龄,来提亲的人铺天盖地,前脚人走罢后脚有人来,能看下金莲的人,自然也能看下银莲,能看下银莲的人,自然也能看下金莲,难的是,瓜地里挑瓜,越挑越眼花,姐妹俩总也挑不准自己满意的人。

    金莲若碰巧遇见一个满意的,银莲能给挑鼻子挑眼睛挑出一堆毛病来,结果金莲也就没了主意。

    银莲若碰巧遇见一个满意的,金莲也能给挑鼻子挑眼睛挑出一堆毛病来,结果银莲就没了主意。

    后来,终于遇见一个姐姐夸妹妹赞两个人都满意的如意郎君,可是,该姐姐先找,还是妹妹先嫁?自然,是先有姐姐,后有妹妹,如意郎君做了姐夫,他俩大喜临门,指日成婚。

    姐姐心怀满足,似乎对妹妹有所愧疚。

    妹妹羡慕姐姐,自叹无缘又心有不甘。

    乡野老村,升斗小民,家里门外自来就没见过个能照出人影子的传说中的镜子,只能是姐姐看妹妹,妹妹看姐姐,各自通过对方来估量自己的模样。

    姐姐时常对妹妹说:人家说咱俩都长得好看,不知道究竟是我比你好看,还是你比我好看。

    妹妹也时常对姐姐说:人家说咱俩都长得好看,不知道究竟是你比我好看,还是我比你好看。

    有一天,姐姐眼看就要出嫁了,姐妹俩相跟上走了好几里地,找到村子外一眼有名的大水井,专门趴在井沿上同时照了一次井,她们要照一照,爹娘生养了他们的一世人身,究竟是姐姐比妹妹好看呢,还是妹妹比姐姐好看。

    当姐姐金莲专注地往水井里探看两人的人样时,妹妹银莲迅速出手,一把就将姐姐推进了深井里。

    这是往每年的事了,祖母在世那会儿,曾经说起过。

                    15、鼎玉老师

    那时候,我在一所乡村学校上高中,离家有三四十里路。

    有一年暑假,我从家里步行到学校所在的乡镇上取一份邮件,邮件是我先前订购的,临放假时还没到,只好假期里去取。

    我先去了邮政所,一问,邮件已经到了,但得在取件单上盖了学校的章子才行,这是他们的工作要求。

    我就去学校盖章,找到身兼团委书记的政治老师,他正好在办公室,但是政治老师不想给我盖,说团委的章不行,得盖学校的章。

    我说老师,团委的章也行,你以前还给我盖过两次,老师说,以前行,现在不行,你去找鼎玉老师吧,他是副校长,学校的章子在他手里。

    我只好去找并不认识我的鼎玉老师。

    鼎玉老师的家在校园外西北角方向,我找到他家里,他正忙手忙脚地做家务,听我说明情况,就撂开手,专门跑到学校办公室给我盖了一趟章子,口里还说:咦,你这么远跑来的么,我给你去盖。

    我只和鼎玉老师打过这么一次交道。

    这多少年来,没再见过他。

    前两年,听说退休在家的鼎玉老师突然去世了,论年龄,还不算老。

    那位政治老师,调进城里以后再没见过,只是听小圈子里人说起他的一件故事:周末,他骑自行车回乡下老家,半路上叫雨淋住了,找到一户人家避雨,说起来正好和他同姓,他一阵儿就七拐八绕和他们认成了本家,日雾的吃了一顿黄米捞饭炒鸡蛋,临走,大口应承道:你们遇上娃娃念书这些事,尽管来找我,咱们是一个老祖宗的后辈么。过了几个月,这家人真的去找他,谁想他脖子直得铁硬,哪认他们了。

    政治老师退休以后,到省城里哄孙子去了。前两年他回来过一次,几个学生招呼他吃了一顿饭,酒喝潮时,有人拿这故事问他,他哈哈大笑:尽是人们给我胡编的么,哪有这事。

                        16、雷一峰

    我上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鼓动我们好好写作文,说有了好作文,可以给报纸上投稿。当时语文老师也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已经有几篇抒情小散文上过地级日报,他的话对一些偏好文科的学生很有扇动力。

    语文老师又给我们推荐说,铁西区文化馆最近办了一份报纸《追风驹》,编辑叫雷一峰,民校教师出身,是咱们这儿走出去的人,你们给他投稿就行。

    我于是投了稿,不久,一份铅印小报《追风驹》寄到我手里,还有编辑雷一峰给我的回信。这样,我和雷老师就有了断断续续的文字交往。

    过了几年,我在一所乡下学校里当了教师。有一天,班车上下来个大汉,挑一副担子,一头担个大黄提包,一头担着一捆书,两头穗穗挂挂拴着尼纶绳头子,长声喝气满校园里进来找见我,在我们宿舍坐了半天,说书是当今一群本土作家的散文作品集,里面还有他的一篇获奖散文《柠条礼赞》,《柠条礼赞》是继茅盾大师《白杨礼赞》和地方名师陈老先生《沙柳礼赞》之后的第三代礼赞,让我给他代销一下。他走罢以后,有人问我:那是个什么人,是不是有神经病?我连忙给人解释,不是不是。

    又过几年,我也改行调进城里,见到雷一峰的次数就多了。他仍办着那份《追风驹》文艺小报,很敬业,新年时必发元旦贺词,“五.一”免不了劳动赞美,“六.一”的儿歌,“七.一”的党建,“八.一”的人民军队爱人民,以及九月份的“教师是天底下最光荣的职业”,除了把握好这些关节要害之外,也免不了在版面上种点自留地:发一篇“新时代的弄潮儿”,厂长经理们不会亏待;“夸夸咱们的好支书”,农村鸡蛋人家也会酬谢一筐。业余时间往稿纸前一坐,夏天里背心卷得老高挥汗如雨,冬天则棉袄棉裤往暖一穿,以纸为田,以笔为犁,兢兢业业,勤耕不休。

    雷老师的文字,我没看过多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在三十多年间对一个特定人物柳三换做过三篇通讯报道,大约每隔十多年一次。

    头一篇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刚开始写东西,写初中肄业生柳三换是地主阶级家庭出身,被贫下中农从学校里揪回来参加农业社集体劳动,柳三换敌对情绪大,成天想着破坏集体财产什么的,属于“坏人坏事”型,雷老师因此被评过“优秀通讯员”。

    第二篇是在十多年之后,写的是回乡知青柳三换艰苦创业致富不忘本捐建家乡小学的感人故事,属于“好人好事”型,曾获过一个什么新闻奖。

    第三篇是在世纪之交的2000年前后,柳三换的乡镇企业因偷逃税款被刑拘,雷老师及时写了一篇“奸商盗国法不容情”,也得过一个什么奖。

    这三次奖,在雷老师评定职称的时候,一把拿出来,起到了关键作用。

                          17、待客

    早起喝茶时,茶叶棍子站的立立正正,男人疑惑道:今儿来人呀?

    两只野鹊子在门前的大杨树梢上叽叽喳喳乱跳乱叫,老婆也疑惑道:今儿来人呀?

    半前晌了,不识时分的鸡儿还在院子里叫鸣,先公鸡叫,后来母鸡也死声咽气跟上叫。

    赵三就恨斯斯在院子里骂:造上死啦?挨刀子货。

    不一会儿,听见老婆在家里面打电话,哥长妹短了半天,完了以后赵三回来问:谁啦,甚事?

    老婆答:侯琴。二民放出来了。两口子要来咱家串一趟门。

    侯琴是赵三老婆的妹子,二民是妹夫。二民这几年名义上在城里收废品,实际上以偷盗为主,井盖,自行车,轮胎轱辘,暖气片,见甚偷甚,年前叫逮进去坐了半年。

    赵三就说:亲戚上门,鸡儿头疼,怪不得叫了。

    老婆耻笑:赌博六道贼七道,丢人败兴的,立回功来啦?炒上一盘鸡蛋支应一下就可不赖了,还给杀鸡儿,杀鬼哇。

    不多功夫,妹夫开着一辆新车,婆姨汉两个提溜着一堆东西来了。

    赵三老婆就没拿好眼看妹夫,冷汤淡水过来给倒下一碗茶,和妹子说的一团和气,把妹夫则撂在一边,赵三觉得脸面上不好看,忙拿出酒瓶子,没等菜闹便宜,两连襟一盅一盅又一盅,品咂开来才有了话头。

        赵三问:你新买的那车是甚牌子,多少钱?

    二民答:大众,上路十五万,这个车挺好,你也买上一辆。

    赵三直巴砸嘴:哎呀,十五万!我连一颗车轱辘也买不起。

    二民说:金圪窝银圪窝就不顶你这穷圪窝?我早就好心好意叫你跟上我出门,你贵贱不走么。

    赵三笑:我做不了你们那种营生。

    “不是做不了,嘿嘿,你是怕名声不好听么。”酒劲儿上来以后,二民给赵三灌开了醒脑汤:

    “姐夫,有了钱娘老子看见也亲,没有钱姊妹弟兄也生,你说名声重要还是钱财重要?要按老先人那套古话说哇,人活脸,树活皮,土墙墙活的圪渣泥,是名声第一;可是当今社会都是论实的,有钱才有人瞧起,没钱没势谁尿你。”

    “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二两洋烟一个羊,吃上喝上好商量。这回我把世事看开啦,哪个朝代也一样。”

    “我蹲的那个监所里,大官咱是没见上,局长副局长就有好几个。那些人在台上时候人五人六喊喝人,跌下来也瞎灰。 ”

    赵三老婆先没直耳,听见一句听不见一句,后来不知咋就听住了,过来热腾腾添了一碗滚茶,双手端给二民,立立勤勤坐下身听妹夫一套一套的理论:

    “如今满世界里尽是贼,只不过有的会偷有的不会偷,有的偷露啦有的没偷露,毛毛贼担了贼名,大贼大盗装裹的好。就拿那个钢铁厂说吧,谁不知道过去那是有名的国有企业,现在咋就成了个人的啦?我偷了他们一捆钢筋叫逮了半年,花了几万块钱才放出来,那些人把一个国有企业完完整整给偷上跑啦,还是什么改革英雄,成天在电视里头威风灿烂开会讲话哩。”

    “你们以为圪蹴在咱农村老家山高皇帝远就干净啦?仔细想想其实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比如说去年干部下乡给你家扶贫,明着是白给你卸了一车大炭,卸炭的时候又是照又是录,大公无私的不知道咋呀,录完照完以后私下里抓了你十个鸡儿,他那十个鸡儿就不算是偷的?”

    “现在做甚不得花钱,你就是叫娃娃出去当兵卖命你也得花钱,不花钱轮你走不上,不花钱你走不在好地方,是不是?我大哥去年竞选村长,光买选票就花了几万,不花钱他能选上了?选鬼去哇。”

    “我就是不走时气叫关了半年么,误下甚事啦?我城里头立的房村子里躺的地,刚刚把儿子的工作也可给安排好了,花了二十来万,我这股贼名落下是揽不起啦,我叫儿女们光光亮亮上班。”

    赵三一家人恭恭敬敬围住二民,听得心服口服,心明眼亮。

    赵三是个烟筒子,就他一个人抽烟,把个家抽得一股一股蓝雾雾的。

    赵三老婆就往住喊喝赵三:“快不要抽啦,掐熄哇,侯琴嫌咳嗽了。”

    “哼,那你咋不早说?”赵三心里好笑,嘴上没说,亲戚跟前,他不和老婆争辩。

    说起赵三家儿子初中念完回来没做的,想进城,正愁没个门头脚道,赵三老婆就跟二民张了一口,想让二民把儿子给带出去,二民当即就同意了。

    后来,老婆对赵三说:杀羊哇,咱今儿杀上个羊。

    二民和侯琴都阻拦:杀上个鸡儿就行啦,哪用杀一个羊。

    赵三老婆不听,非叫杀羊不行:个人自养的个东西么,又不是没,吃不完咱冻起,二民可长时间不来啦。

    赵三先是站在那儿,不知道听谁的好,老婆就督促他:咦,看这个人瓷的,你紧凑些儿,二民他们饿着了。

    于是赵三坚决转身,向羊圈方向走去。

                          18、庙碑

    村子里原有个庙,文化大革命时候破四旧,拆光了。塑像砸了。神神鬼鬼,不信了。砖块瓦木,碎铜烂铁,不知道零流在什么人手里。庙里原有个碑,刻着当初的建庙始末和捐赞者名单,因为碑丢了,后来的人,一个字也没见过。

    星转斗移,世事变迁,农业社倒塌光了,土地分解到户,人们各家自种,很快就吃上了饱饭。吃饱以后,就思谋穿衣,盖房,供娃娃念书,进城里去挣钱。

    这中间,人们又开始敬神信鬼,你听吧,张家顶起了神,李家顶起了神,王家赵家都顶起了神,哪家神神顶起来都能说个子丑寅卯一二三四,谁去磕头问卦答案无非几种:一者你家动了土,二来日子不对,三一个你家拿回庙上东西没?所以,庙上的东西又纷纷回到庙上,椽檩堆成一堆,桌桌柜柜堆成一堆,砖头柱础石堆成一堆,就等重新往起盖庙。

    某年月日,庙真的盖起来了,牵头出资的是这村里走出去的一个漂亮姑娘,至于她咋年轻轻的就能挣下那么多钱,她是从什么人身上挣下那么多钱,她又为什么要捐建修复这座庙,谁也不知道。

    村子里的多数人现在通过各种方式住进城里,新庙剪彩那天,人回来的还不少。

    请准格尔大召上的两个喇嘛来给念的经开的光,还有好几个领导讲了话。

        彩条飘扬。彩球飘飞。放了一阵大炮小炮。

    最后揭碑,掀开红绸子,亮出捐建新庙者姓名,按捐资数额从大到小排列:

    释小凤  20万元

    刘二民  1万元

    老村长  5000元

    村长  5000元

    ………

    其余从略,大小不等,碑在名在,流芳百世。

                        19、塞上新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故事千年未变,新故事层出不穷。

    同乡某兄,在衙门里任要职,有上级官太子下来以廉价吞购国有矿产资源,关关卡卡在位子上的人大小不等都得了好处,此人却因病住院没吃上,颇为遗憾。后事发,接二连三牵五挂六倒霉了一连串人,处分的处分,开除的开除,坐牢的坐牢,唯独他手脚干净没啥事儿,一场病可病好啦,正应住了那句古人古话“祸兮福所倚”。

    其人人品正直,口碑亦佳,看见官场里风向不对了,就提前退位在城郊买了一块五荒地欲做长远打算,批办土地手续时,城土局没人为难,政府没人为难,去省城里去京城里该准备的红包都准备上,然后就一路绿灯,没用多花冤枉钱,直到伸手就能盖房的时候,遇上城市扩建,征了一笔巨款。那么大一笔钱到手咋花?看见王二麻子开煤矿李三圪蛋办企业多少人跳出来大闹世事,他干脆开了一家典当行融资放款,结果规模膨大骑虎难下,资金链彻底断裂,挣下的要不回来欠众人的还不了面临牢狱之灾,此则又应住了那句古人古话“福兮祸所伏”。

     

                          20、酒前闲话

        下午,H老先生来电话:晚上咱们小聚,六点钟,在我楼下那个谁谁家老婆儿的小食堂,吃杀猪菜,一定来哟。

        走的时候,从冰箱里取了一块佐酒的熟猪肝带上,以减轻H上凉菜的压力。前两天,去H老先生他大哥的农村老家买了一扇猪肉,猪肝是他大嫂给赠送的。他们说,杀猪那天其实也给H通知过,但估计他也不回去,真的没回去。自2011年秋天借贷危机之后,H再没回过老家。

    六点钟,准时去了,还谁也没来。坐下略等,先是Y来了。

    Y刚处理过一件大事故,工程上出了个问题,他们给人家赔偿了三百多万现金,事情还没完,但是看上去,Y仍然是Y,立立正正的。也多亏是他,换给别人,早压垮了。

    接着,L来了。L是成功人士。说起某个好人现在受难的事,L干干脆脆说:现在你还能当好人了?我告诉你们,当好人没好下场,要想生存,只能当坏人!

    接着,H来了,笑:我以为L不在么,想送个空头人情请你吃饭,偏偏儿你倒回来了。

    依次坐下。G女士也来了。G去年有那么些天神神秘秘的说,蒋介石临走时候,在四川那面的深山大水里埋下一批金银财宝了,现在有人牵头寻找,等几月初几的时候就能找到呀,找到以后像她这种投了资入了股的都能分红一大笔,她那点债务一把就全还清了。谁也没把她这个话当话,过了几个月,有人问她:蒋介石给你们留下的那批财宝找到了吗?她傻笑无语。今年夏天,又突然在宾馆开了个房间,拉住窗帘做什么“金块链”产品,把身边朋友给拽进去,砸了十几万,现在是什么话也不说了。

    还有两个H约请了的人没到,我们一边等人,一边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

    “谁谁谁就是个谁谁谁么,那家伙一个人两个名字,两个户口,一个蒙户,一个汉户,一个城市户籍,一个农村户籍,城市户分经济适用住房有他,农村里征地分钱也有他。”

    “没人告么,现在要告他的话,一告就准。”

    “狼朝门前过,不伤自己羊,人家有本事叫人家耍,害咱甚事了。”

    “谁谁谁那个人,前几年给谁谁谁拜年送了五万块钱,甚事没给办,调上跑了,连一句话也没,前几天他在短信上给发了个账号,说我现在钱紧的,领导你把那五万给我退了吧?乖乖儿就给打过来啦。”

    后来,人来齐了。

    人来齐以后,我们就开始喝酒。

    而喝酒以后的话,一句也没记住。

                      21、 子琪老师

    恢复高考那年,子琪老师考上了师范学校。

    对于一个农家孩子来说,那时候能考上一个师范学校,是一件鱼跃龙门轰动乡里的大事。

    子琪老师生长在一个小山村里,是父亲一个人养大了他。

    当年父亲是个下放“右派”,在他两岁头上还没学会说话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离了婚,扔下儿子独自回城了,之后便一去不返再无往来,所以在子琪老师的成长记忆里,关于母亲这一角色,是完全空白的。

    读师范的第一个学期,有一天正上课,有人敲门找子琪老师,他走出教室外面,一个陌生妇女以很复杂的目光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对他说:子琪,我是你妈。

    子琪老师没说话。

    陌生妇女也再没说话。

    双方都不说话。

    僵持静默了好长时间,子琪老师的嗓子里面似乎藏着一声“妈”,但怎么也喊不出口。

    “你走吧,我得上课了。”子琪老师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一扭头进了教室,再没出来。

    两年以后,子琪老师当了我们老师,转眼之间就结婚成家,有了儿子。给儿子过满月的时候,子琪老师收到一个包裹,是一套婴儿衣服。子琪老师收好衣服,却一直没给孩子穿。包裹皮上留有地址和姓名,因为他不想联系,干脆就扔了。

    光阴渐逝,岁月易老,今年夏天,子琪老师退休了,种花养鱼下棋闲聊之余,他偶尔遇到一册佛经,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连续读了几遍以后,他有一种茅塞顿开甚至醍醐灌顶的感觉,——他一下子明白了因果相循,明白了执著与放下,也明白了宽容和回报。

    明白了这些以后,子琪老师就像换了个人。

    子琪老师给妻子说:没有我妈,哪会有我;没有我,哪会有咱们的今生相遇。

    子琪老师又给儿子说:没有我,就没有你;没有你,哪会有我的今生圆满。

    子琪老师自己对自己说:是一卷佛经拯救了我,要不然,我这辈子就执迷不悟了。

    子琪老师已经当上了爷爷,一天,当了爷爷的子琪老师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地对全家人说:我该去见我妈了,再迟两年,恐怕就见不到她了。

                          22、民校老师

    国家是那么大。

    国家里面包含着众多的省、直辖市、自治区。

    往下一级:州、地区、盟。

    再往下一级:县、旗。

    县旗以下是公社。

    公社以下是大队。

    大队以下是生产队,生产队是最低最小的一级机构。

    我八岁那年,生产队里以土打墙,盖起一大一小两间新房,西间小,做了社房,东间大,做了新开办的民校教室。

    教室里有十来个孩子,七岁的,八岁的,九岁的,十岁的。

    老师是念过初一的小学毕业生,他家的阶级成分好,所以就给我们教了书。他教我们识了最初的一些字,算了最初的一些题。

    语文: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算术:光明大队第一生产队有2条水坝,第二生产队有3条水坝,两个生产队一共有几条水坝?

    二年级,换了一个老师,上课时候,训我们:人家大队学校三年级学生,现在做的是上了千位的加减法!就你们这点儿脑勺子?连人家脚后跟也比不上。

    语文和算术都比一年级时候要难了。

    语文: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算术:向阳大队第五生产队去年兴修水利200亩,今年计划比去年多修水利100亩,这个生产队两年一共兴修水利多少亩?

    三年级,又换了老师,他是刚毕业回来的高中生。他字儿写的好,但数学不行,直到后来民校教师考转正,他因为太偏科,考了几次也没考上,最终务了农。他当时订着一份《鄂尔多斯报》和一份《红旗》杂志,邮递员骑着大骡子来,从绿色邮包里掏出报纸和杂志给他,我们觉得我们老师可是不简单。生产队里的一些识字人也说,能看《红旗》杂志的人,水平当然不一般。他在上课时候曾经给我们读过一篇“大勇的故事”,每天读几段,到了紧要处就打住,第二天才给读,吊足了我们胃口。那好像讲的是一个向导的故事,情节现在全忘了,我只记着一句话:山羊能到的地方我都能到,山羊到不了的地方我也能到。

    民校教室除上课以外,有时也用于开社员大会,学“文件”:批林批孔;抗旱防震;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有时也用于“排文艺”,说“三句半”,演唱“二人台”,这些时候,老师都是无人能替的主角。

    夏天,老师领着我们一群孩子到沙梁上掘草根,掘回的草根交给生产队,生产队盖粮库用。粮库盖好以后,老师用大刷子蘸白泥水往四面墙上刷标语:深挖洞,广集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以粮为纲,斗私批修;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老师的毛笔字好,一到过年,全队人拿着红纸挤在他家写对子,写好的对子铺满一炕,人挤人等着往干晾: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

    村子里的人现在越住越少了,来找老师写对子的人也没几个了,但老师的对子一直还在写,话句上也一直没什么变化,现在依然是这么写。

    过年时,在城里打工的儿女们要回来了,老师在电话里告诉他们,让他们往回买写对子的红纸黑墨,儿女们说直接买现成的对子吧,买对子比买纸墨也贵不了多少钱,但老师不同意,他一定要自己写,他相信自己的毛笔字,他不想丢弃一年一次展示自己毛笔字的机会。

    老师不教书以后,过了好些年穷日子,他是念书人身架,受苦受不过别人。有一年我回去,和一个小学同学去他家串门,他很稀罕地给我们倒的喝了一碗白开水。走罢以后,同学在路上给我说:那人要是有茶叶子的话,今儿肯定给咱熬茶呀,要是有酒的话,肯定也给咱喝两盅呀。

    老师的民校教师没能转正,不单与考试有关,其实也与他的人际关系有关,他和当官的往往闹不对。最著名的是,当年一个文化不高的公社书记下来检查工作,他指着公社书记的鼻子眼睛说:“你识几个字?你能看懂红头文件不?”把公社书记的脸气歪了,气紫了,周围一群人的眼睛瞪的老来大。

                      23、搭电

    他住在市公务员小区,具体说,是鄂尔多斯市公务员住宅小区。

    他家的车停在负二层,早上下来,车发不着了,老婆忘了关大灯,电瓶没电了。

    把电瓶连接线接好,准备拦一辆邻居车给搭一下电,虽说是邻居,但多数不认识,有许多是外地人,心里自然没底。

    她先去拦了三辆,第一辆车主是个年轻女的,说大姐我得赶紧去单位签到呢,等签完到回来给你搭。

    第二辆车主是个男士,说我得赶紧去送一份文件呢,没时间。

    第三辆车主干脆就没答言,一踩油门过去了。

    老婆没信心了,他便接着去拦车,一个年轻人正往一辆白色广本轿车里钻,说我的车也没电了,一把打着马达跑了。

    再试着拦一辆吧,一个开北京越野车的男人没说什么,过来给他搭着了,延误了这人一两分钟时间。

    总共拦了五辆车,成功率为20%。

    他今天的心情指数便定格于20%,他觉得在人性的天空里,只有20%是阳光,其余则是阴云和暗夜。

    他今天对人的信任度也定格于20%,他觉得他今天只会信赖20%的人;以后,他也应该是只信赖20%的人。

    20%的信任度,高吗?不高。

    从几千年的金戈铁马中走来,从几千年的借刀杀人趁火打劫笑里藏刀机关算尽中走来,你还指望这片土壤里的人互相再能有多高的信任度呢?

    从人抢人人杀人的“土改”中走来,从人整人人斗人的“文革”中走来,从“四清”中走来,从“反右”中走来,从“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中一路走来,你还指望这片土壤里的人互相再能有多高的信任度呢?

    从吃利的时候你好我好资金链断裂以后亲戚翻脸朋友陌路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你死我活的鄂尔多斯民间借贷危机中一路走来,你还指望这片土壤里的人互相再能有多高的信任度呢?

    20%不高,却不是零,说明这还不至于是一块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土壤。

    心存这20%的光明与温暖、爱心与善念吧,并愿其薪火相传、慢慢生长。

                        24、碰瓷

    他是个外地来的民工,灰头土脸,破衣旧衫。

    冬天的活儿太少,他已经十几天没挣到一块钱了,可烦心事却一件连着一件。

    先是房东老婆天天过来催促他预交房租,怕他过年期间空锁住房子一走了之,还唠唠叨叨骂骂咧咧的,抱怨他手机充完电不往下拔充电器那是会多耗电量的,现在的电费是一度比一度贵,而且未经房主允许就擅自在白生生的墙面上钉了一颗挂衣服的大铁钉子,铁钉子钉也倒罢了,要订你钉成新的,咋还钉成个生锈的?来一次挑他一次毛病;接着家里老人生病住院,打来电话要他往回寄点钱;老婆又告诉他孩子期末没考好,又打游戏又打架;等等,等等。

    最烦心的是,今天上午,他的电动自行车不小心剐蹭了人家一辆小车,眼皮大的一点伤痕,车主却揪住他不依不饶,最终给赔付了八百块钱才算了事。

    这些,就像阴云一样笼罩住了他的心,他感到这整座城市在与他做对,整个世界也在与他做对。

    他于是就产生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在回家过年之前,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碰他妈的一次瓷。

    去哪儿碰?就去那个让他赔付了八百块剐蹭钱的单位门口碰,出狗的一口气。

    怎么碰?他不想真的去碰一辆机动车,那样做太危险了,他只想采用个简便些的:正掏耳朵时被碰伤的那种。

    他于是早早儿捏好一根火柴棍,手捅在裤兜里,在那家单位门口转悠来转悠去,瞅寻着猎物。

    出来一个光鲜灿烂的女人,胳膊上挎个包,手机捂在耳朵上歪着头打电话,什么领导长领导短的——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就赶紧做好了掏耳朵的准备,做好了要和她擦肩而碰的准备,可是就在还差半步之遥的时候,那女人很警觉地避闪开了他,还把他狠狠瞪了一眼。

    他沮丧地看着她离去,犹如一只攻击失败后的狮子无奈地面对着飞奔而去的羚羊。

    不多久,下一个目标在他做好了重新攻击的身心准备以后出现了:

    一个戴近视眼镜的男人拎着一包书跨上门前高高的台阶,他一手提书一手掀起厚厚的遮挡冬寒的门帘正欲往进走,就在他要将掀起的门帘放手的时候,他发现他身后还紧跟着一个人,前头的他便扶着门帘等了一下后边的他,尽管这人衣衫破旧一望而知是个民工,等这民工将门帘接过手他才放了手,——民工看了他一眼,民工看见这个扶帘等了他一下的人看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世俗里的鄙视厌恶,而全然是善良和尊重——就像叫什么力量推了一下似的,民工所有为这次碰瓷所做好的身心准备顷刻之间便崩塌瓦解,一声不由自主的话语从他口里说出:谢谢。

    说完这一声谢谢之后,他又一次感到一种攻击失败后的懊丧。

    他于是便在这家单位的一楼大厅里转了转,调整一下情绪,向外走去。

    当他走出门口时,发现身后还有个干部模样的人随后而来,他便扶着门帘略等了一下身后这人,这人从他手里接过门帘,也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他感觉到了一股暖流从自己身上涌过。

    他顺手扔掉早已在他手心里捏脏了的那根火柴棍。

    今天的碰瓷虽然到现在还没能成功,没能得到他预期中的三千两千块现金收入,但他此刻却感到一种释然,一种坦然,他觉得这种感觉更好更踏实些。

    他不想再碰这个瓷了,他走下那家单位门前高高的台阶,舒畅地呼吸一下,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北方的三九天虽然寒冻,然而太阳明晃晃地在半空高悬着,前几天刚下过的一场积雪,正在慢慢融化。

                      25、大掌柜

    民国年间,有一位先人,领着一家老小从关内到塞外种田谋生,一家人省吃俭用,家道日兴,挣下钱买了地,买下地种着田,先人慢慢熬受成了受人尊敬的老掌柜,他的大儿子,后来逐渐掌管了家务,被人尊称为大掌柜。

    大掌柜手上,遇上了“解放”,遇上了“土改”,家当归公,猢狲四散,弟兄子侄们过上了比一般穷人更穷更难的艰辛日子。

    但大掌柜私藏下了几百块银元,这笔钱,家人不知,外人不晓,埋藏的地方,只有大掌柜一人知道。

    大掌柜把老掌柜的养老后事一概推给了其他兄弟,自己不管没顾。

    而那笔银元,在老人贫病交加的时候,他一块不往出拿,老人凄凉下世的时候,他也一块不往出拿,至于弟兄子侄名下,不管谁遇上多大困难,他一块也不往出拿。

    大掌柜牢牢地包藏了这一笔私银。

    这一笔私银,大掌柜后来是分三次花的。

    大掌柜手上,总共娶过一个儿媳妇儿,娶过一个孙媳妇儿。

    娶儿媳妇儿的时候,大掌柜花了三分之一。

    娶孙媳妇儿的时候,大掌柜花了三分之一。

    剩下的三分之一,大掌柜给儿孙们盖了一溜坚墙固院。

    大掌柜要以他的一己之私,尽量为自己的儿孙博取牢实的生活基础。

    世事普遍艰难了,大掌柜希望他的儿孙仍能一枝独秀。

    可是,人算哪如天算。

    当公家政策后来放宽,老百姓有了过日子的人身自由以后,大掌柜户族里的大多数人,生活回暖家道日兴,而大掌柜的后代却明显不同。

    晚年,临去世的时候,大掌柜的心不圆,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后人交待,他的四个孙子齐刷刷跪在他眼前。

    大掌柜看一眼大孙子,大孙子是痴子,他什么话也没对大孙子说,将目光移到二孙子脸上;

    二孙子是聋子,他什么话也没对他说,说了他也听不见;

    再看看三孙子,三孙子是哑子,他即便耳朵上听见了,嘴里也不会说话;

    最后,大掌柜的目光停留在四孙子身上,他的后代儿孙中,只有这个四孙子是正常人。

    大掌柜双泪长流,张了几次口才断断续续对四孙子说了话:

    孩儿,你记着……人哄人容易,人哄神明难,你手上,可不要花昧心钱……

    孩儿,你记着…… 给儿孙留财,不如给儿孙积德……

    孩儿,你记着……人在做,天在看,加是加,减是减,这是爷爷一辈子验证出来的话……

    四孙子听明白了爷爷说的意思,他给爷爷保证道:

    爷爷,人走路,谁也难免有个鞋歪脚错,人做事,谁也难免有个差池过误,你就放了心吧,你手上留下的缺憾,我拿我的后半生给你弥补呀。

    大掌柜面露一丝微笑,慢慢闭上眼睛。

                      26、邻居

    他住在一栋高层楼上,拔地而起的高楼一栋一栋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恍如人在森林。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群鸽子总是飞来他家窗台外觅食,有时是米粒,有时是饭粒,不即不离,如约而至。

    这群鸽子,早先只有四五只,后来增加至七八只,再后来,成了十几只。

    这群鸽子对他家的信任,是慢慢建立起来的,由最初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的半信半疑,再到后来的深信不疑,当他给它们喂食的时候,他可以随便抓住其中的哪一只,玩一玩,然后再放飞;当他完全打开窗户以后,它们会扑楞楞地飞进家里,叽叽咕咕地捣乱一阵,直到主人什么时候把它们驱赶而出。

        他把它们视为自己的家人一般,他有时会想,它们的羽翼即是他的羽翼,它们可以代替他自由自在翱翔蓝天;而它们也把他视为家人一般,他的家可以经常为它们提供一份暖心的餐点。

    这群鸽子既然相信了他们一家人的友好,也就相信了他们邻居家的友好,他们偶尔也会把剩余饭粒倒出在窗户外边喂给它们,而当他们打开窗户时,它们也会扑楞楞地飞进邻居家,就像飞入它们的老朋友家里一样随便。

    有个周末,他发现这群鸽子不知为什么没来觅食,早上没来,中午没来,下午也没来,他隐隐地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第四天,它们回来了,但是十几只的鸽群,只回来了三只,羽毛凌乱,惊魂未定,它们这是遭遇了什么劫难?他来不及细想,赶紧抓了一把米粒,一开窗,三只鸽子却如临大敌仓惶而飞了。

    十几只鸽子,如今只剩下三只,这三只也不再敢信任他了。

    他怀疑,这是因他喂养而起的它们对人的信任害了它们。

    又过了几天,又过了几十天,这三只鸽子才又慢慢飞临他家窗台,慢慢忘记了往日伤痛,慢慢建立起了对他们家的重新信任。

    三只鸽子的鸽群后来又增加到了四五只,增加到了七八只,增加到了十几只,他和他的鸽群关系,重新恢复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又一个周末,鸽群不知怎么没有回来,他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担心。

    孩子给他说,他看见垃圾清运车白天里清倒楼下的垃圾桶时,垃圾桶里好像飞出了一些鸽子毛……他心里一惊,跑下楼检查垃圾桶,果然在桶壁上找到了二支残留的鸽子毛,——难道真的是邻居利用了鸽子对他们的信任,把它们给炖吃了吗?

    鸽群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第四天,它们回来了,不再是十几只,而只剩下了五只,它们羽毛凌乱,惊魂未定。

    他没再抓一把米粒给它们撒出去,尽管他心有不忍,一时难以割舍对它们的感情。

    他不想再喂它们了,喂它们,即等于在害它们。

    几个月又过去了,那五只鸽子有时还会偶尔飞回到他家的窗台外边,叽叽咕咕地叫唤着,它们是想吃到他给饲喂的食物呢,而他非但没再喂它们,还对它们做出各种惊吓动作,以彻底了断它们对他的信任,对他邻居的信任。

                      27、黑洞

    二民一家搬进城里以后,在城郊租了一处平房院落开始收购废品,男人在外面跑,老婆做饭喂猪照料娃娃照看摊杖,——摊杖不照看不行,城里头到处是贼,稍一疏忽,明里暗中闹整回来的东西又会被别的贼给偷去。

    夏季里天长日困,二民从街上转回来,吃了便宜饭,要丢倒身睡一觉,这时候,老婆就会开上三轮车出去转转,也说不定就能拾掇到点什么。

    这一天,二民的老婆侯琴,开着二民的三轮儿,在街上转了半圈儿,来到一处建筑工地跟前,她瞅见照工地老汉不在,就趁机抱走了一袋水泥,返回身正准备往起抱第二袋水泥的时候,照工地老汉突然从背后闪出来,对她立眉横眼厉喊三声,不知道在骂些什么难听话……后来,就看见侯琴跟在照工地老汉身后,钻进他住的工棚里,和老汉去商讨如何处罚她的事,——光线很暗,门口像个黑洞。

    过了不多一阵儿,侯琴整整衣服理理头发从里面出来了,照工地老汉随后也出来了,他眉开眼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又给侯琴抱了一袋水泥放在她的三轮车上,摆手让她赶紧走。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咋解决这件事的。

                        28、牧人

    工地是牧人的。

    牧人有好几处工地,这是其中一处,因为这儿工程量不大,施工的又是他的一个侄儿,照材料的是他的一个亲戚,所以牧人就比较放心,很少过来。

    我不认识牧人,也从来没见过他,只是从别人口里听说过他这个人。

    牧人很胖,胖到什么地步?说他不会扭转头看人,要看,得连头带身子一起拧转才行。

    牧人的酒量大,随便能喝一二斤,肉量也大,一顿能吃一盆。

    有一次酒足饭饱,几个人耍麻将,牧人出了一张牌,那三人依次打出,再轮他时,没动静了,一看,是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这么说来,牧人就是个蒙人。

    但牧人其实是个汉人。

    当初牧人高考之前,家里人给他找关系,把他过继在一户蒙人名下,把他的汉名刘小兵改成了蒙名牧人,结果牧人加上照顾少数民族的那10分刚好上了录取线,考进一所建筑学校,牧人这个名字才一叫到今。

    据说一个人的名字会直接影响到他的性格,当汉族人刘小兵改成蒙古族牧人以后,性格里就多了明显的直率。

    直率到什么地步?

    有和他见啥说啥的老朋友调侃他:我看你其实就是个真蒙人。

    牧人答:那只有我妈才知道。

    又调侃他:我闻见你身上有一股骚味儿。

    他答:我妈臭的么。

    关于这个牧人的传言,除此之外,我还听说过一些。

    牧人老婆本来是城市人,牧人找关系在自己老家又给她下了个农村户口,把名字变了一下,出生日期变了一下。老婆生二胎的时候,就遇上老家征地,补偿款按人头给,新增人口一律以国庆节为界线,国庆节前出生的算数,国庆节后出生的就没份儿,——预产期离国庆节还有半个月时间,牧人把老婆提前拉进医院做了剖腹产,赶在国庆节之前给二小子上了户口,多拿回20万。

    牧人在城市里活的有头有脸,娘老子却仍旧住在乡下的烂土房里,也不是牧人纯粹没孝心,只是牧人觉得,自己手里的钱还不够宽裕,等再挣上两年,再去考虑老人也不迟,——直到牧人一个在政府上班的把兄弟下乡扶贫,扶贫扶到牧人娘老子家的时候,才将牧人一棒喝醒。牧人就利用公家“十个覆盖”的政策补贴给娘老子翻盖了新房,待受到众弟兄们一片夸赞后,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花大价钱请人看了一块坟地,给爹妈建了一座豪华墓葬,——只是这墓葬建得太豪华了,豪华得最后出了故事:

    村里有个最穷的老光棍,老光棍年龄大了,活的不想活了,就想寻个好归宿,——老光棍买了一包老鼠药,把自己毒死在牧人家的豪华墓葬里。

    怎么办?能怎么办!牧人围着墓葬来回转了几十圈儿,最后呸呸呸连唾了三大口:罢罢罢,不要啦!爷们不要啦!就算给这个人还债啦,——那会儿斗地主,我爷爷砸了他爷爷的棺木,现在就顶连本带利给他家还清啦。

    牧人的生意其实已经做大了,人们都知道,他背后有领导,他和领导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牧人有一套黏糊领导的办法,哪个领导如果叫牧人给瞄住了,十有八九会和他成为好朋友:领导喜欢早上打乒乓球,牧人早上肯定就在乒乓球馆;领导喜欢文物,牧人就是个文物爱好者;领导喜欢红火,牧人请吃饭时就拉上几个媳妇儿女女;一个前任领导刚刚调走,另一个后任领导还没调来,只要组织部门白天发文确定,晚上牧人就敢闯进他家里去拜码头。

    牧人溜官儿没深浅,那年,一个领导的老人去世了,大清早动灵出殡时,人家儿女们跪下哭,牧人也跟着跪下哭;儿女们哭完站起身了,牧人还哭着不起,——领导觉着不好看,就给跟前人吩咐:快把那个“灰怂”拉起来!

    事后,有人拿这事在人跟前挖损牧人,牧人就说:哪个工头背后没领导?哪个工头在领导跟前不是孙子?只不过我这个人直来直去,不会像你们一样伪装罢了。

    挖损他的人想了想,没话了。

      作者:苏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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