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且望山头 | 来源:发表于2022-04-05 10:38 被阅读0次

    我想起幼时的我自己,想起乡间田埂上奔跑的那些年岁。

    那时我还小,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只能从妈妈的三两言语里追索。说我小的时候力气很大,夜里在姥姥家的炕上墩着小屁股,直让姥姥提心吊胆以为院里进了恶人。说我小时候感冒,一早起来吃什么吐什么,还是姥姥给我买来了酸果儿,才止了住。

    印象里姥姥是个坚强的人。那时姥爷在城里做着门卫,在家的时间很少很少,姥姥就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宅院,经年累月。姥姥的腿脚也很好,那时姥姥个头还比我大,进城或是探亲,一双腿脚足够使唤。直到姥爷走的那一年,姥姥还是一双小脚走遍天下。

    姥姥家的院子很大,院里满是枣树和香椿。果实成熟的季节,到处充满了我们的欢声笑语。我小小的个子扛着竹竿打枣子,一颗颗生楞的枣子砸在土地上,嘣嘣直响。姥姥就把它们捡起来,或是酿了酒枣,或是晾在台子上晒成枣干。偶尔遇到个把生了蛆虫的,哥哥们喜欢砸过来吓唬我们这些小姑娘,多半也吓不着就是了。村里长大的娃,谁还没见过几只虫子。

    姥姥家有很多很多趁手的工具。爬上爬下的梯子,带剪头的竿子,捣药的杵子,还有各种各样我没用过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工具。一到果实成熟的时节,满院子劳作的大人,满院子捣乱的孩童,满院子成片成片的茄子和芋头,满院子秋高气爽果实累累的欢声笑语。

    姥姥家是个冬暖夏凉的宝地。背靠土崖,就着崖头凿出来的土窑,夏日避暑实在爽快。黑漆漆的过道两旁还挖着好几个更黑更深的小洞穴,据说是用来储藏东西的——我是向来不敢进去的,姥姥也从不让我进去。至今它们于我而言都是谜,到底多深呢?里面到底有没有住着精灵呢?不得而知。

    幼时我最喜欢坐在姥姥家的窗台边吃饭。那时哥哥姐姐们还不曾婚嫁,大年初二大团圆的时候,大人们围坐在炕头其乐融融,我们几个小的就奔向窗台各守一边,端一碗饺子,来几筷子菜,再喝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饭,一边把眼睛往院子里瞅,一边把吃食往肚子里填。吃饱喝足,床边漆黑黑摸了鞋去院里逛一圈——有时会摸错别人的鞋子,就嘻嘻哈哈笑着重新摸——逛累了就爬上炕,靠着摞得高高的被褥睡一觉。

    其他季节是不必这么喧闹的。放暑假的时候,几个小孩凑一起,沿着门外的河沿往深了跑去。年景好的时候,田里会有蜿蜒的河渠,围着玉米高粱哗啦啦地流淌开去。我们就在河边捉鱼捉蝌蚪,有时候还能俘获一大钵青蛙——软软的,滑滑的,过手一遍,就被大孩子们烤了。

    有时姥姥会带我们走街串巷,或是搬着小板凳在广场上听听大会看看杂耍。有时我们会去田野深处玩耍,在那里,我看见过荷叶和荷花,零星地绽放在河面上,袅娜地开着,或是羞涩地打着卷儿。还有漫山遍野的核桃和小瓜——核桃熟了会砸在地上,绿皮紧紧厚厚的,我们拾了回家,各自搬个马扎儿,或干脆席地而坐,掰开厚厚的绿大氅,看到嫩嫩的核桃皮——然后满手都是好几天洗不掉的黑色,爱美的姐儿几个于是互相嘲笑不已。

    姥姥家绕过来背后是个长长的土坡,爬上去走一段就可以看到乡亲家养的牲口一一是骡子是马我也不知道,毕竟那时太小,只记得是个“庞然大物”。庞然大物的背后就是“悬崖”,悬崖下面就是姥姥家的院子。有时我们调皮,偷偷爬到坡顶上,趁大人们找不到我们在院里呼喊的时候,冷不丁从崖上扔一粒土块,或是发出一阵掩饰不住的“噗嗤”笑声,然后在他们担心又放心的嗔怪声里一路跑开去,再从来时的土坡上出溜下去,满身的土,乐不可支。

    有时也要好奇地俯瞰一下邻居家的院子。印象里,邻居好像没怎么露过面,院子里起先是种粮食的,后来生了杂草。再后来,院子被修缮了一番,格开几个小圈,养了些许牲畜。偶尔邻居会把家里的羊带出去溜溜,然后满巷子都是咩咩的声音,满巷子都是羊粪蛋蛋。小时候觉得羊群是很可怕的种群,所以一到邻居去放羊的时候,就赶紧躲在姥姥家院子里,闩上门,一溜烟爬上院墙边的土坡,从墙头看羊群一路远去,这才肯拍拍胸脯,继续下来玩耍。

    姥姥家的院子很大,少时最惊奇的就是院里有两处茅坑。然后非要记着第一次去的是哪一个 ,第二次铁定要换另一个。后来靠着墙根的那个荒废了,杂草丛生,怕有蛇,不敢去了,还很是遗憾了一阵。

    关于两处茅坑,记忆里很模糊了,但确实有个细节:西侧屋独居的老太太,屋门口的木梯和镰刀。长大了问过大人,才知道姥姥家的老宅以前是被割给过别人一部分的,大抵是土地革命那会儿的事情了。多年之后我还能记起院子东南角的那口井,井边的刺玫瑰,还有汲水时在水桶里发现的那条金黄的小蛇。然后细想,西侧似也是有个废置的井口的:原来如此。

    我最爱去的地方还有院墙外不远处的阡陌。其实就是一个水渠的两沿,因后来荒废了,两岸树木葱茏,反倒成了乘凉的好去处——如果忽略偶尔飞过的蚊蝇的话。沿着渠垄一直往里走,是另一面山崖,远处有几个小山洞,小时候听大人们说,以前有人家遗弃娃儿的时候,那里就是秃鹫们饱餐的好地方。于是那么多年望而却步,不敢靠近。

    我幼时的玩伴也住在山林深处。据说她妈妈跟人走了,只剩下爸爸带她生活。后来妈妈为了培养我独立让我在姥姥家度假的时候,也是她见天儿和我一起玩,带我去了不少有趣的地方。姥姥出门为了安全把我们锁在家里的时候,她掰了香椿揉了面团给我做吃的,吃饱了我俩蹲在荆棘墙的旁边想办法出去——当然没出去,不过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探险就是最大的乐趣。

    后来长大了,很少长时间待在姥姥家玩了。姥姥总是拉着我的小手,说住几天吧,住几天吧,奈何学业繁重,总也不成。后来姥爷卸了活计回家,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便更多了一项乐趣一一陪姥爷晒太阳。

    突然想起坐在姥爷自行车前的横梁上穿过田野回家的体验了。记忆里那是我唯一一次坐姥爷的自行车。姥爷骑车很稳很稳,我坐在横梁上给姥爷编故事听一一据说我小时候是个八哥小骗子,说谎从来不脸红也不会偷笑,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记得那一次讲的是什么故事了,只记得姥爷很认真地听着,只记得一畦畦玉米地从身边经过,然后远去。

    我的启蒙时期,书本大多是姥爷淘来的。那时家里穷,书店还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姥爷从相熟的住户不要的杂物里拾了各类书籍,都第一时间存起来,等见到我的时候就给我带走看。语文书,作文书,数学练习册,地图……甚至一沓一沓的报纸 ,都是幼小的我通往外面世界的媒介。有时也会得到一些彩笔橡皮之类的好玩意儿,虽是别人弃之不觉可惜的,却也让我爱不释手,珍藏起来不舍得用——我向来于书画并无造诣,大抵也渊源于此吧。

    姥爷以前参过军,是在枪林弹雨中闯荡过的文弱书生。幼时的我也曾被姥爷抱了在膝盖上,听姥爷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姥爷讲战争,讲张作霖,讲三年灾害,也讲到自己那不幸牺牲的哥哥。过年的时候我时常缠着姥爷写对联,姥爷一手飘逸的书法,可惜多年过去,我已记不清是什么字体,写的又是怎样的内容。

    姥爷卸任还家后,姥姥的院子便又多了些欢乐。姥爷在院子里种了好多蔬菜,都是我们爱吃的,成熟后都一股脑儿给我们带了回家。姥爷的记忆力可真好,女儿女婿孙子外孙,种什么给谁吃,心里自有一本账。 莳弄蔬菜的姥爷,坐在西屋门前晒太阳的姥爷,看着我们蹦蹦跳跳而安详笑着的姥爷,如今都只在记忆里了。最后一次见姥爷,带着交好的厨子做了一条鱼,是姥爷爱吃的口味,仿佛有些辣,姥爷没吃太多。我以为还有下一次的,我真的以为。

    姥爷走了之后,冤家闹腾了一辈子的姥姥泪眼汪汪。后来姥姥越发懒怠应付偌大一家子小辈儿,常是眯了眼不肯睁开,以前噼里啪啦的话也很少说了。腿脚也不再灵活,意识也渐渐迷离。姥姥不容易,惦念着姥爷,却也坚强地撑过了三个年头,终于在可以与牵挂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同穴而眠的时候,撒手而去。

    我怕难过,所以那几年常不忍去见姥姥。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是在小姨家了。那时姥姥还躺卧自如。我常常惮于回想,姥姥看着眼前的我却楞是没认出来,在小姨的提醒下才恍然地紧握了我的双手,一叠声儿絮叨着。小姨说,那段时间姥姥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却还是执了拐杖出门与人闲话,问来问去都是哪家后生才貌上佳——待家人惊奇家里哪有适婚女娃的时候,姥姥才翻个白眼瞥他一眼——小青啊。

    是了,我便是那个让她从小念到大的小青啊。姥姥弃世西去的时候,是个凌晨两点多钟。我在睡梦中突感左耳剧痛,睁眼起床看一眼时钟,2:25。大人们说,这是姥姥念着我,魂儿不远千里飘去看我呢。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后来的梦那么甜。

    姥姥姥爷应该已经团圆了吧。我的童年乐园,真的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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