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两天一无所获,郭彦彬见肖威眉头紧锁便建议道:“我看咱别在寻找接站人上浪费时间了,既然断定东西是让沈维忱转移了,那就直接把他抓来审问岂不省事?”
肖威说:“是啊,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郭彦彬问:“你看咱们是去他家抓呢?还是去厂里抓?”
肖威说:“去厂里光明正大地抓。”
郭彦彬助手说:“汽车厂是个大厂,去厂里抓动静太大,万一厂里不同意咋办?”
肖威神密地笑了,说:“要的就是动静大,去他工作单位,先和厂领导处领导打招呼,然后公开抓。”
“抓人总得有个名目吧?跟厂领导怎么说?”
“怎么说?就说他是反革命,咱们抓现行反革命!”
“反革命?有证据吗?”
肖威口气笃定地说:“只要咱们说他是反革命他就是反革命,不但是反革命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信不信?跟厂领导就说案件细节暂时不便公开。至于证据嘛,别急,我估计很快就会有。”
肖威跟某些“专案组”一样,没有福尔摩斯那样的破案智慧,但却有把人打成反革命的手段。他让郭彦彬找人借车,又向参与行动的红卫兵作了抓捕沈维忱的具体安排。
在郭司令率领下,十几名戴袖标的革命小将乘坐一辆敞篷货车,气势汹汹地奔向汽车厂总工艺处。
这边厢沈维忱毫无知觉。近几日,他心情异常烦闷,岳父卧轨自杀未遂,让车轮轧掉一条胳膊。昨天他和妻子一家人去医院看望,躺在病床上做完手术的李常喜由于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皮肉松弛,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虽然神智清醒但对媳妇和孩子的问话默然无语,一句也不回答,围在床前的李家人只是叹气流泪,场面很是凄惨。
方才,父亲又打来长途电话,电话中父亲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我们厂的那个丁勇浩成立了什么造反团,他带人强占了咱家的小楼,把我们撵到曹家渡附近的两间小平房里。噢,不细说了,你记一下地址……”
回到办公室,面对妻子询问的眼神,他低声说了一句:“唉,真是祸不单行啊。”
李灵关切地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他摆了一下手说:“回家说吧……”
一句话没说完,肖威、郭彦彬率领红卫兵闯了进来。郭彦彬认得沈维忱,他用手一指,对身旁的红卫兵命令道:“他,把他给我抓起来!”四个身高体壮的小伙子冲上来,架起沈维忱就要往外走。
李灵看事情不对,站起来质问道:“你们凭什么抓人?”
肖威的两个助手过来拦住她喝斥道:“你给我老实点!”
肖威对沈维忱的同事和走廊里围上来的人扫了一眼,高声说道:“同志们,我们手里有沈维忱犯有反革命罪行的确凿证据,经总部研究决定对他实施抓捕。”
“啊?怎么回事?反革命?”
“平日里文质彬彬的沈工怎么会是反革命?”
“他犯啥事了?”
“不知道哇。”
人们眼看着沈维忱被架走了,没人敢阻拦问个究竟,都窃窃私语,面面相觑。
“静一静!静一静!革命的同志们,工艺处大门口新设了检举箱,你们可以对沈维忱平时的反动言行进行检举揭发,每隔六小时我们开箱取一次检举材料。当然,我们也欢迎革命群众去长春大学红总联找我们直接举报。同志们,对于反革命分子我们绝不能心慈手软!一定要坚决彻底地将暗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间的阶级敌人清除出去!”
接着,留下来的红卫兵检查了沈维忱的抽屉和衣服柜。检查完了,肖威对李灵说:“你是沈维忱的老婆吧?走!带我们去你家。”
肖威没指望搜查沈维忱家能有多大收获,他觉得东西不大可能藏在家里,但能搜出上海寄来的信件或者日记什么的对破案也许能有帮助。几个人一通乱翻,一封信也没搜出来,因为沈嘉兴与儿子都是用电话进行联系。
郭司令不知肖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沈维忱抓来两天后他问:“肖队长,什么时候审问沈维忱呐?”
肖威说:“别着急麻,我是在等他的反革命证据。”
“怎么等?”
“等人揭发呀,我估计也就是这两天。”
“能有人揭发吗?”
“一定能。”
对于有人会揭发这一点,肖威很有信心。他父亲肖峻山背地里不止一次的对他说,为了得到组织的信任,为了积极表功,为了泄私愤,在政治斗争中仗义执言的少,落井下石的多。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历来如此。
“郭司令,有人举报了!”一个红卫兵举着一封揭发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告。
撕开信封,揭发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一,说新中国今不如昔,沈维忱说他父亲的制药厂公司合营前,工人中午享受免费午餐。五九年以后午饭不但要钱了,质量也没有以前的好。
二,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沈维忱平时讲究吃穿,时常哼唱四季歌、天涯歌女等不健康的靡靡之音。
三,崇洋媚外,沈维忱说美国的摩天大楼有一百多层,四百多米高,刮大风时楼顶摆动多少厘米;说外国普通人家都有电视,坐在家里就能看电影;说轿车在美国不稀奇,普通人家都有。
四,沈维忱往毛主席像上扔炸弹,借此发泄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刻骨仇恨。
没有署名,这是一封匿名信。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前三条是就实举报,但不是重点。重点是第四条,虽说这条不真实,是无中生有,是恶意栽赃陷害,但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仅此一条就足以致沈维忱于死地。
说沈维忱往毛主席像上扔炸弹的证据是一张有毛主席视察工厂照片的工人日报,照片上有几小滴钢笔墨水,墨水从高处滴下呈飞溅状。前两天,沈维忱的钢笔不下水,心情烦燥的他举起钢笔甩了甩,几滴墨水甩到了报纸上,此事他当时并没注意。
三小滴墨水怎么就成了炸弾?这个举报人也太恶毒了,沈维忱是怎么把他给得罪了?但对肖队长来讲,这个举报太有价值了,太及时了。肖威鼻子哼了一下,差点没笑出声。
大学毕业生沈维忱是上海人,又是资本家儿子,平时衣服穿得整洁,头脸收拾得干净,小伙子长得文雅帅气,来到工艺处后自然受到姑娘们的追捧。但是,男青年,尤其是搞对象的男青年未免对他心存妒忌。
李灵体格丰满长相俊美,是男青年的梦中情人,只是因为她父亲是文化局局长,属于高干子女(其实差一级,不够高干),一般人不敢高攀。同科室的技术员小邹自我感觉良好,有一次大着胆子约她看电影,遭到她不客气的拒绝。后来他发现李灵心有所属,和沈维忱好上了,为此他心疼了好多日子。
文化大革命来了,小邹预感到出身资本家的沈维忱可能会倒霉,遂心情好转。九月十八号那天,长大红卫兵要求他们科室出人到车站指认沈维忱,年纪大一些的人都推说有事不能去,有人建议说:“小邹没事,眼睛又尖,你去吧。”小邹装做不情愿的样子勉强答应了。他暗自庆幸沈维忱犯事了,出乎意料的是不知为什么后来竟平息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当众抓捕,定性明确。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了:假定姓沈的被枪毙或是判重刑,到那时反革命黑帮的女儿、和反革命有过婚史的女人谁还敢要?到那时我这个红五类家庭出身的革命青年、没结过婚的帅小伙同意接纳她她还不得感激涕零?于是他决定再加把火,加把能将这个上海资本家儿子直接烧死的旺火……
审训开始,肖队长没问沈维忱从上海转移出来的东西交给谁了,而是给他念揭发信:“资本家出身的沈维忱,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一贯反党反社会主义……为发泄对领袖的仇恨,故意往毛主席像上甩喻意炸弹的黑墨水。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念完揭发信,他举起报纸让沈维忱看。沈维忱气得滿脸涨红,手抖胸塞,几滴墨水就代表炸弹?这是甚么混账逻辑?可是这些人硬要故意么说你怎么辩解?此刻他理解岳父为什么不说话了,说什么?如果原告和法官是一个人,你说话还管用吗?
见他不说话,肖威问:“沈维忱,我要是将这份材料交到市军管会,你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沈维忱说:“我知道,不论我怎样辩解都没用,我可能以反革命罪被判死刑。”
肖威满意地笑了说:“好!不愧是大学生,真聪明。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肖威,是北大的学生,咱们都是大学生,所以我对你很同情。说实话,你这么年轻,媳妇又那么漂亮,你就这么被枪毙了我还真是不落忍。这么办,你告诉我,上个月你从上海带出来的东西交给谁了?你说实话,我就把这份材料当着你的面烧毁。就这么简单,说吧。”
审讯到这,郭司令才开始佩服肖队长。啊,难怪头两天不审,用转移的东西与死刑交换谁能不动心?谁能不答应?到底是首都红卫兵,就是棋高一招……
沈维忱说:“谁也没交给,只带了三件衣服和几件小首饰,上个月这位郭司令不都检查了吗?原想交给厂宣传队,到家才知道,因为我岳父的原因,我爱人已经被厂宣传队除名了,所以东西还在家里放着呢。”
肖威说:“你转移了什么东西,我们都掌握,父亲已经坦白交代了,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你包里除了贵重物品还有一幅郑板桥的画吧?告诉我,东西交给谁了?”
见沈维忱不说活,肖威说:“看来你还是抱有侥幸心理。算了,我也不跟你废话,这么办,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如果你还不交代的话那就真怪不得我了。”
沈维忱心想,这些人一定是什么都没掌握,父亲如果真交代了他在电话里一定会说的。他们只是怀疑,什么一幅画?箱子里一共有六幅画。他知道一旦交代了那得连累多少人?父亲、母亲、大姐、小辉,还有存放箱子的人,他判断这人一定是小辉的小女友火车上见到的哪个杨志萍。
沈维忱是很聪明,他知道,老实交代的话,好多人都得受牵连,自己该是反革命还是反革命,半点罪过也不能抵消。再说了姓肖的话可信么?说是交代了就烧证据,怎么可能?糊弄小孩子的话怎么能骗了我?所以,莫不如咬住牙打死也不承认,这样,即或是自己死了也不至于牵连别人。
一天过去了,沈维忱没有任何表示,肖威见恐吓、诱供、诈供都没起作用,便下令对这个白脸知识分子进行刑讯。他叫人用手铐将沈维忱铐在暖气管上,一旁挂一支200W的白炽灯泡。他跟手下人交待:不给他喝水吃饭,也不许他睡觉,困了就打醒,直到交代为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二十八小时后,沈维忱嘴唇干裂,胃里抽搐,脑袋有如爆裂般的疼痛!他唯一说的话就是:“求求你们了,打死我吧!求你们了,打死我吧。”
又一整天过去了,无论怎么打他都耷拉着脑袋,不睁眼了。刑讯他的人向肖威报告说:“肖队长,姓沈的好像是死了。”
肖威说:“怎么搞的?死了我问谁去?快,快把他放下来,往嘴里灌点水。”
顽强的生命力让沈维忱又活过来了,不承认失败的肖威使出了最后一招:让家属来劝说。
李灵这些日子心力交瘁,短短的两个多月她就从天上掉了到地面以下。命运怎么转变得这么快?父亲被打成反党黑帮,公公被打成黑资本家,娘家婆家自家相继被红卫兵抄家,这还不算完,父亲被轧掉一只手臂,丈夫又莫名其妙地被抓走了。沈维忱他了解,虽说有点小资情调但对党、对领袖、对社会主义还是衷心拥护的,犯什么罪被抓走了呢?
丈夫被抓的第七天,她被大专学校造反团联络处的红卫兵带到长大。在918专案组,肖威对她说:“有人揭发你丈夫往毛主席像上甩炸弹形状的钢笔水,意在发泄对领袖的仇恨。他要是认罪态度好的话,我们可以考虑从轻处理,但他现在顽固得很,不肯交代自己的罪行。这样,你再劝劝他,如果他一定要坚持反动立场的话了,那我们也没办法。材料转到军管会,你知道就他犯的这罪行最好结局是有期徒刑二十年,到那时你哭都来不及了。”
见到丈夫了,七天,只是短短的七天!风流倜傥的沈维忱就变得眼窝凹陷,嘴唇灰白,面色萎黄,两眼呆滞。两只手腕让钢手铐卡破皮了,滴在衣服上的血迹已变成黑色。
“小灵,你不用劝我,我不是反革命为什么我要承认呢?交代什么?打死我我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小灵,看来我这次是在劫难逃了,我不想连累你,我谁都不想连累。咱俩离婚吧,孩子不想要你就做了吧。”没等他说完李灵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一切着法都没有奏效,肖威犯难了。红卫兵联络站不能总押着他呀?这东西也实在可恨,宁可被枪毙也不交代!那好,那就让你尝尝蹲大狱的滋味,他决定将揭发材料交给军管会。
当时,公检法一体的军管会对伟人的崇拜达到顶峰,凡是对领袖不敬的犯人都判以重罪。沈维忱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尽管他本人一再否认,最后,还是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同时汽车厂开除了他的公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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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威口气笃定地说:’只要咱们说他是反革命他就是反革命,不但是反革命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信不信?跟厂领导就说案件细节暂时不便公开。至于证据嘛,别急,我估计很快就会有。’”这段话非常真实地表现了那时的荒唐和实情。只要说谁是反革命,没人敢否定的。
沈维忱的判断是准确的,如果交代了肯定更糟,不仅是会连累多人,自己的下场会比判十年更惨。
古画能不能保全?现在担心的是这个。不过如果毁掉了,小说的意思就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