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木许的作品,最标志性的大概是黑白二字。
当他调动了色彩,居然是纷繁到极致的,也极其好看。琉璃的灯,明艳的车,斑斓的路,像一个女人的脸,化好精致的妆,在夜色里摇弋生姿。
还沉醉在《天堂陌影》的漂泊里不能自拔,一部《地球之夜》又把我推入了另一个梦。像坠入了万花筒,跌跌碰碰摸着的都是璀璨,如堕云里雾里,又像听了吹泡磕了药,手脚青紫脸上依然是满足的笑容。
夜里的城市,像一只斑斓的巨兽,让你心甘情愿在她胃里游走,被其吞噬,你甚至会把秽浊的空气努力吸进身体,填满你的鼻孔,你的胸腔,你的肺,你的五脏六腑。
萧敬腾不是唱嘛,夜太美,尽管再危险。
扯远了,回头又说电影。国内外似乎很喜欢“的士司机”这个题材,不论烂俗或高超,一律滥用。除了最出名的史高西斯,国内的也不少,像张一白就用了现在红得冒烟的致青春赵导做一个的士司机拉着本木雅弘通山跑,迅哥儿也曾经不修边幅地拉着宝强兜风,法国的几部走的是喜剧路线没啥看头,港产就又太cult,都是的士判官雨夜屠夫等等吓小孩子的东东。素白消瘦的脸,邋遢贴服的刘海,永不离口的烟,宽大的衬衫,“的士大佬”,像没法再披上新奇的外衣在电影里开出租车了。
偏偏就有个贾木许让出租车司机这一行业再掀狂澜。
于是都会惊叹他的叙事手法,像在微酸的蓝莓派里淋上一勺甜甜的香草味雪糕,溜进喉咙的酸得到了缓解,即使那份甜味很淡很淡。
隔靴搔痒。
个人最喜欢他的《不法之徒》和《咖啡与香烟》,大制作讲冷笑话,一个个平凡甚至无聊的小故事,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引人入胜着。贾木许的杀手锏是独立故事,他从不会落入什么多线性啊倒叙的老套路中,也不会夹生把这几个故事里的人凑在一起。《地球之夜》,也是多个独立的小故事,世界上几个美丽的小角落,几个平凡的的士司机,几个平凡的乘客,上演了几幕异彩纷呈。贾木许的电影,包括这一部,戏剧冲突是很低的,没有了生搬硬插的矛盾,平淡得如一杯开水的故事主旨,居然像伏特加一样入喉灼热,扣人心扉。
最美丽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夜晚,电影开始了。
你很难不为贾木许行云流水的拍摄手法和异于常人的观察力所折服,这电影里的夜色,细致得令人惊叹,没有用无数LED堆砌出浮夸壮丽,反而用真实感和柔和感让人由衷地屏息静气。宝蓝的泳池,翠绿的复古汽车,高压线下掉漆的招牌,粉红天花外墙的餐馆外宽广的停车场,夹杂着铁锈和涂改液字体的电话亭,苍白的涂满油漆的铁栅栏,内里红色小塑料圆桌子,铺了天蓝色塑胶袋的垃圾桶,卖taco的货车,麋鹿雕像,华氏六十八度,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Winona Rider使着蓝色的出租车驶向夕阳。贾木许对城市的构造视觉奇特得像关公大战外星人,那些我们从不会在意的小角落,出现在他的电影里,竟如附了魔力一般。
电影结束在天蒙蒙亮的画面和tom waits的烟酒嗓里,字幕上,世间万物像因为这缤纷失去了颜色。
假小子Winona没有太大的惊喜,最后一个故事又太过于别放大自身不幸,我所集中要说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第二、第三和第四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我把它称为“小丑历险记”吧:繁灯似锦的布鲁克林大桥,唐人街早已关门休息的店铺,冒着浓烟的街角;镜头一转,咱主人公黑小伙站在街头着急地跺着脚拦的士。遇上刚到纽约谋生的东德司机,因为蹩脚的车技,又不认识路,肾上腺素过高的黑小伙就自告奋勇当司机,路上又遇到了同样火爆的小姨子,两人吵架惊天动地,可是东德老头怪诞的口音让两人都笑不拢嘴。老头以前是小丑,他拿出小笛子和红鼻子欢乐地卖弄一翻;是的,人生里总会有那么一个狗屎的晚上,你会遇见神奇有趣的人,你会因为萍水相逢的美丽而变得高兴。而带给你幸福感和欢乐这个人,可能比你遭受过更大的不幸,正如老头说,他没有家人。故事到中段,的士驶进臭名昭著的布鲁克林,老头说,这里很美。镜头里布鲁克林大桥星星点点的灯火,像小猫咪的胡须,细碎,又令人心里一紧。一路上的景致,没有贫民区的肮脏湿嚅,相反在三个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氛围中,竟是温暖的,柔和的,市井的气息,是平易近人的感动。到达目的地,黑小伙指点着老头走回市区的路,至此,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来了:老头莽莽撞撞地找着路,这时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不尽相同了:满地的垃圾,破碎的玻璃,呼啸的警车,消防车发着红艳的光。老头呢喃着:New York,New York。导演没有一味地彰显城市的美,他换一种耐人寻味的方式说,肮脏的水渠里有水仙盛开,洁净的乐土未必没有冤魂呢。人和人的相处,到这里也基本上说了个大概吧,无论是陌路相逢还是矛盾顿生,善良和爱是可以溶解一切丑恶的威士忌。
湿漉漉的街,幽灵绿的地铁口,锈色的火车站,闪亮的广告牌,剥落的小店天花棚,横在马路一角的乱七八杂的摩托车,河岸,凌晨四点,小店闪着暧昧的光,街角处,一部的士驶进小道。
第三个故事。
这是一个刚下完雨的晚上。
故事的开头从两个滔滔不绝的富豪开始,几句对话交代了两人如何惹人讨厌。劳累一天的司机厌烦地把两人遗留在深夜的巴黎小道上。这时马路上站着一个女子扬手叫车。
《巴黎我爱你》特意写了一个吸血鬼的故事,而这里的主人公也带点吸血鬼的色彩,这样浓妆艳抹的女子,不是所谓的清秀脱俗,甚至不可定义为漂亮,她有她特定的味道,是美艳,是不可一世,不是薄情的薄嘴唇,是热情的,如火的,充满肉欲和渴望的性感厚唇。从女子上车的动作,我们知道,她是看不见的;这样血红的唇色和泛白的眼珠,司机开始对这女子产生兴趣。
女子对着司机指指点点该怎样到目的地,司机说我知道怎么走你不用指手画脚;
女子摸到一块写着迎客之道的板子,拿给司机看,司机尴尬又恼火地把板子收走;
女子像赢了一个回合,扫扫刘海,开始拿出唇笔熟练地描着唇线;司机移了移后视镜,女子吼着你动了什么;
后视镜里翻起白眼专注地涂嘴唇的女子,带点诡异,像达利的油画,色彩鲜艳,又有说不出的突兀;
车子进了隧道,女子皱着眉头说她讨厌隧道,然后不耐烦地掏出烟,司机忙把火机打着递过去。
两人的对话挺有趣的,女子说,她和正常人一样听歌吃饭甚至看电影,司机讶异,她说,我能感受电影。
我觉得这是导演耍的一个小花招。
盲人是不幸的,导演镜头下的这个女子正正相反,她满身的自信和不羁,她能听,能感受, 她用身体每一寸去做爱,她用每一个毛孔去做爱。
她说,她知道每一个和她做爱的男人,他还在楼梯上她就知道,隔了一条街她都能闻得出来。
花花世界,我们靠什么去认知身边的一切?眼看为实?还是可以透过其他的认知方式?固有的对未知或熟悉的事物的探索方式,或许令我们固步自封陷入原地打圈圈的囹圄,而我们身边被忽视的我们认为没可能的认知方式,或许才是探求世界的最正解。就像盲眼的女子,她感受到比正常人更多的事物,她所认知的世界,自然更不同,更特别,自不然,她就会耻笑我们这种自以为是的正常人。
老生常谈的小故事,在贾木许的镜头下妙笔生花。
发生在罗马的小故事,更像一个单口相声,Benigni在这里很拉风,墨镜,围巾,像涂了满满一层润唇膏,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卓别林的味道,办法,Benigni太戏谑太具喜剧效果。而罗马的夜,竟是红灯区般猩红和昏黄,像红色摩托上蠕动交欢着的小情侣。青绿色的LED灯下,一段“忏悔” 独白,南瓜,南瓜,绵羊,绵羊,嫂子,嫂子,多么肉欲和有趣。
故事开头在摩托上做爱的小情侣,换了个站立的体位继续着,老神父小心脏快负荷不了而药丸掉在地上。
故事的结尾,复又落入了Tom Waits沙哑的声线中。《地球之夜》结束了。
题外说说几位演员。巴黎故事里贴着ok绷的司机扮演者Isaach De Bankolé,在皇家赌场里汗淋淋地打过酱油,演了回面油恐怖分子,虽说表情转换不多但还是一贯爱着面瘫的演员;罗马小故事里的神父,呵呵,是演过《索多玛120天》的,这些小细节,为影片加了不少分数。据说贾木许是先找了演员再根据演员所在的城市构思故事的,归属感和熟悉的语言大概让这些在国内比较生脸孔的演员演出了个游刃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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