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高中的宋文每天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学校把衡水中学当成学习的榜样,哪怕是走路的时间都要求学生手里拿着小书背。来不及思考,也没有精力思考,她顺从地听取学校的一切安排,她以为人生就是吃足够多的苦然后才能享足够好的福。至少当时她是那样想的。至少当时每一个人的每分每秒都在奔跑。
学校每天安排跑操,是衡水般前胸贴后背加咆哮喊口号的模式。跑操结束后大家各自分散回到教室,很多人这期间往往会抽空去上个厕所。
操场和教学楼之间有一个小平房,之前住着看守体育用具的大爷一家。沿着房子走到小院尽头是一间能容纳八九个人的厕所,厕所是一长条贯通的冲水沟槽,男女之间有一堵高墙阻挡,但冲水沟槽用的是一个,两边彼此也可以听到对面的声音。
宋文很快发现人群向这边分流,原来是大家找到的厕所。虽然这里位置少人多,但相比较于教学楼中的,又不用多走路又不用等那么久,宋文也就跟随着人流来到了这里。
一开始等的人很多,渐渐地人好像没有那么多了。有几次宋文听到男生那面传来放肆的笑声,很快又像被提醒了般变成捂嘴的闷声。
男生好像永远都有让他们快乐的东西,永远都能找到让他们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宋文那时候真想知道他们的快乐,因为她的生活除了学习和成绩以外都只是一片空白。
她是一个很难找到快乐的人。
再过了几天,她按惯例来到厕所。前几个位置都有人等,偏偏最后一个位置是空的,她以为没人走到最后,所以没有人看见,便一步跨到了最后一个位置上。
当她蹲下的时候,隔壁又传来那样的笑声,在小小的厕所里传出回音。于是她深刻地记得。
不知到过了多久,那个厕所突然被封了,校方明令禁止学生去那里上厕所。
宋文以为是学生挤占了工作人员的位置,影响到了他们的生活,也就很快地接受了。
那一周的跑操大会上,领导突然通报批评了一群男生,但只说他们违反了校规校纪,其他的并没有详细讲述。
后来宋文才知道,厕所被封就是因为被通报批评的几个男生。他们被女同学举报在厕所偷拍。
当他们手拿着手机,穿过高墙下方的沟槽对准正在上厕所的女生时,被人抓个正着。
所有的一切都通畅了。为什么人越来越少,为什么最后的位置没有人去,为什么厕所被封住,为什么男厕里总是传来毛骨悚然的开怀大笑。
宋文很清楚,自己是受害者。
没事的,她安慰自己。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这又影响不到她的生活,也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还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再说又拍不到脸,就算传出去也没人知道嘛。退一步讲,即使有影响还能怎么办?她什么也做不了的。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恶心。
当现在成年的宋文不知多少次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才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只有成年的她,才能正视当年的她,正视那个为别人、为自己开脱的她。
那些当时来不及或者不愿意细想的故事,被她一遍遍抚摸得发亮发烫。
她想要一脚把那只手踩进粪坑里,她想要一巴掌呼在那张猥琐的笑脸上。她想穿越回当时的自己身边,不管用什么去勇敢地保护那些女孩。
她感到自己在那里丢失了什么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它们和更久以前丢失的东西组成了一个缺口,而她却只能拼命地用手挡住这缺口,以避免别人指责她的不完整。
很多事情不大不小,以至于我们用不至于、无所谓的话术就轻易地搪塞过去了。她想她讨厌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她也讨厌那些总是能用别人找乐子、把别人看成笑料的男性,她更讨厌那种得不到尊重和平等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她没有说给任何人听是因为她不觉得有任何人可以理解,也不想再把自己的伤疤揭露给任何人看。
不能忘记,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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